谭东已经用三天时间,将老房子收拾一新。
墙壁重新粉刷过了,虽然还未完全干透,但已经是雪白一片。屋里的灯也重新换过了,是那种白炽灯,瓦数挺大,晚上可以将一间屋子照得亮如白昼。院子里,谭东仔细清扫过了,破旧的农具与一些杂物,那对房东老人也收到了闲置的一间屋里。小院短短时间内焕发了生机,连那些常年不散的阴暗都消散了许多。
房东老人在谭东与唐婉收拾房子的时候,开始一直躲在屋里,后来当谭东开始清扫庭院,两位老人才试探着走出房门,虽然还不说话,但却主动帮着收拾堆放在院里的杂物。后来,当唐婉敲开他们的房门,将几袋喜糖递到老太太手中时,老头老太腼腆地露出了笑容。
然后,新房的木格窗棂上便贴上了红色的剪纸和喜字。
房东老太太的剪纸栩栩如生。
该采购的东西都已经买了回来,无非是些日常生活用品和办喜事用的喜糖鞭炮。沉睡谷镇子虽小,但一应物品俱全,只是在花色品种上少了一些。好在唐婉与谭东并不讲究,他们现在需要的只是完成一种仪式。
下午的时候,房东老人的女儿回来了,那是位三十左右的少妇,生得颇为俊俏,但却整日阴沉着脸闷声不语。谭东与唐婉已经习惯了镇上人的这种沉默,所以并不在意。那女子名叫何青,孤身住在西厢房内,谭东唐婉搬来后,这是第二次见到她。她两天前出门,今日方才回来。
对于院里住进的陌生人,何青似乎并未放在心上。这是小镇人的特性,与自己无关的事,很少能让他们生出兴趣。
唐婉想到大家以后毗邻而居,打交道的时间会很多,便拿了喜糖送到她的手上。何青那一刻的表情有些错愕,接着便有些笑意在脸上荡漾。
“恭喜。”何青说。
“我们住在这里,以后少不了要有麻烦你的地方,还请多多关照。”何青点头,竟似一点没有奇怪这一对城市来的男女,为什么会选择在沉睡谷这样的小镇上举行婚礼。
而她的漠不关心,正是唐婉所希望的。
到了晚上,宾客们一块儿到来,除了秦歌、沙博、杨星和小菲外,还有一个不速之客,这人谭东唐婉也认识,就是夜眠客栈的老板江南。
江南进门便冲着候在门边的谭东抱拳:“二位大喜之日,我不请自来凑个热闹,不知道新郎是否欢迎我这个不速之客。”谭东此刻换了件雪白的衬衫,系了根暗蓝色的领带,上衣口袋还插了胸花,俨然一副新郎官的模样。他脸上僵硬地露出些久违的微笑:“当然欢迎,贵客临门,岂有不欢迎的道理。”大家一块儿进屋,却不见新娘唐婉。谭东指指里屋:“唐婉还在里屋化妆呢。”众人一听,俱都一笑,在桌前围坐。谭东过来给大家敬烟:“婚事准备仓促,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请各位多包涵。”众人客气一番,小菲便坐不住了,站起来往里屋门口去,嚷着要看新娘子:“但凡结婚除了新娘都有伴娘,今天我就来做回伴娘吧。”沙博拍拍杨星的肩膀,勉强笑道:“有伴娘就得有伴郎,你也去装扮装扮。”众人大笑,连谭东这回都笑得开心。
在来之前的路上,大家便约好了,今晚来参加婚礼,只谈风月,绝不可问及谭东与唐婉在这偏僻小镇举行婚礼的原委,以免触动俩人的心事。大家一路上说东道西,都兴高采烈,唯独沙博满腹心事,心情郁悒。困扰他的当然还是昨夜请帖上那个图案,但想想婚礼是人生大事,他不想因为自己的情绪影响大家,所以也竭力控制情绪。
小菲悄悄打开里屋门,看到唐婉正坐在桌前,对着镜子妆扮。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在唐婉身后,从镜子里偷看唐婉。
唐婉精心修饰过的脸上,有两道泪正缓缓滑落。
小菲怔了怔,收起了顽皮的心思,老老实实坐到唐婉的对面去。唐婉见到小菲,慌忙擦去脸上的泪渍,上了粉底的面孔便花了两块,她赶忙拿出粉扑补妆。
“唐姐姐,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可不能哭。”小菲一本正经地说。
“我不哭,我这是高兴呢。”唐婉笑着说,眼底却有一丝忧伤。
“唐姐姐,你别骗我了,你心里一定不是很开心。”小菲皱着眉,像是有话要说,却又竭力憋住。但她最终还是一拍桌子,“他们不让我问,但是我真憋不住了。唐姐姐,你们干嘛大老远跑到这小镇上来举行婚礼,是不是有什么迫不得已的苦衷?”唐婉怔了一下,轻声道:“你们都看出来了?”“我们要看不出来我们都是瞎子。”小菲说。
唐婉停了手,呆呆地盯着镜中的自己,半晌说不出话来。这时,谭东走进来,问唐婉准备好了没有,外面的宾客等急了。
唐婉忙站起来,点点头,示意可以出去了。那边的小菲便也走过来,挽住唐婉的胳膊。她侧目盯着唐婉看时,看到她的眼里又有泪花晶莹。
杨星在院里点燃了鞭炮。
江南与沙博等人将一些彩色的纸屑撒在谭东与唐婉身上。
婚礼虽简陋,但进行得中规中矩。
拜完天地,该请大家入席了。酒宴原来就在外间进行,谭东与唐婉将桌上的糖果瓜子收起,唐婉去外面厨房将准备好的菜肴端了进来,无非是些当地特产,多为买回来的熟食。
大家对此并不讲究,落座后,嘻嘻哈哈,场面倒也颇为热闹。
谭东取来酒时,江南摆手拦住了他:“今天来参加你们的婚礼,也没什么礼物,我带了两瓶我们当地产的葡萄酒,不如今晚就喝这个吧。”别人倒还没什么,杨星与小菲闻言俱都一震,俩人相视一眼后,齐声附和。江南便取了酒来,给大家满上。只听见杨星一声欢呼,也不理会众人,已经独自将一杯酒倒进口中。
原来江南带来的酒,正是杨星在郎中家里喝的那种葡萄酒。
江南微微一笑,也不多说,再给杨星满上,便建议大家举杯,共祝这对新人幸福美满。谭东与唐婉面向门而坐,此刻都是笑容可掬,一脸幸福。酒杯端起,江南等众人已是一饮而尽,而谭东与唐婉蓦然间神情呆滞,举到嘴边的杯子也在瞬间停下。
众人顺着他俩的目光向门边看去,只见院中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个人。
黑衣、黑裤、骨瘦如柴。
正是唐婉最不想见到的瘦子。
大家知道谭东与这瘦子的关系,所以谁都没有跟瘦子说及谭东唐婉结婚的事,只在这天傍晚,瞒过他来参加婚礼。没想到瘦子还是赶来。
瘦子站在院中的阴影里,苍白的面色白得扎眼,他的目光淡然地看着屋里谈笑风生的一群人,心里忧伤地想,这就是那女孩的幸福么?
谭东已经离座急冲而去,边上的沙博众人想拦都拦不住。
现在谭东与穿黑衣的瘦子再次面对了。
谭东双拳已经握紧,脖子上青筋暴起,脸上的肌肉重新变得僵硬,还有些扭曲。他冲出去时挟裹着一股杀气,似乎那瘦子便是来掠夺他幸福的恶魔。
他站在瘦子的面前,一股大力已经蓄满,他相信,自己只要一拳就能打得瘦子趴倒在地。但是,他这一拳,竟是迟迟不能击出。
瘦子还是那么淡然地望着他,与他眼中凌厉的杀气相比,他的目光软弱且无力,甚至是不含敌意的。他的姿势也是不经意的垂手而立,而且异常疲惫的样子,好像一个漂泊多时的旅人,终于在荒原中见到一所房屋,他就立在房屋之外,等待着屋里的主人。
谭东这一拳击不出去,屋里的众人已经奔了出来。
秦歌这几日与瘦子结伴同游,熟悉一些,便上前拉住了瘦子,而沙博杨星便从后面抱住了谭东。
“大喜的日子,来的都是客,你千万别冲动。”沙博说。在他心里,隐隐还有些同情那瘦子。他实在太瘦了,站在谭东面前,给人猫与虎的感觉。
杨星冲着瘦子道:“要打架换个日子,今天是人家办喜事,别挑这日子折腾呀。”那瘦子淡淡地道:“我不是来打架的。”“那你想做什么?”谭东厉声道。
“我只是想来参加你们的婚礼,祝福你们幸福。但现在显然你并不欢迎我,所以,我想我该走了。”瘦子冲着秦歌苦笑一下,竟然真的转身慢慢向院外走去。
大家都怔住了,没想到事情结束得会这么简单。谭东再次有一拳抡空的感觉。他喉咙里嗫嚅了一句什么,奋力挣开抱住他的沙博和杨星,大步追了下去。众人在后面大叫他的名字,也都急步跟过来。
但谭东只是奔到瘦子身后停住,并没有其他动作。瘦子听到声音,停下,回过头来,黯淡的目光里有些疑惑。
“我不管你今天来想干什么,也不管你为什么这一路冤魂不散地跟着我们,现在,我只想对你说一句话:离我们远点,越远越好。下一次,只要你出现在我们眼中,我一定不会再让你这么从容而去。我一定会让你后悔来到这个世上。”谭东的话说得异常坚定,威胁的成分已经很浓,就连后面的沙博杨星听了都眉头微皱,身上起了阵寒意。
穿黑衣的瘦子面色沉凝起来,这一刻,他的眼中又透出一些忧伤来。他竟是一语不发,缓缓转过身去,又缓缓地向外走去。
——他是震慑于谭东的威胁,黯然离开,还是根本就没有将强劲的谭东放在眼里?
谭东目视着瘦子离开,眼中似要喷出火来。瘦子的态度显然激怒了他,但他的怒火却无处宣泄。他回过身时,众人看到他的双目都已变得赤红。
杨星上前拉住他,众人在边上劝说,大家一块儿回屋。
沙博主动去把外面过道里的门关上,转回来时,大家已经在屋里了,他正要进屋,忽然西边厢房的门开了,一个穿蓝布斜襟上衣的少妇端着一个盆走了出来。沙博起初并没在意,但他目光在接触到那少妇之后,心中却悚然一惊。
少妇长发垂肩,面色白皙得仿似透明一般,冷峻的神情中透着漠然。她赫然就是前夜沙博在铁索桥上见到的疯女人。
那疯女人已经对沙博没有一点印象了,她经过他的身边时,或许是奇怪他此刻惊异的表情,漠然看了他一眼,继而目光便轻飘飘地移了开去,再不看他了。
谭东今晚喝多了,几个男人喝光了江南带来的两瓶葡萄酒,又喝了两瓶当地产的劣质白酒。席间唐婉虽然竭力隐忍,但众人还是看出她心底的恐惧。她勉强浮在脸上的笑容,在她美丽的妆容下,竟会生出极其凄楚的感觉。众人都在心里怜惜这个美丽的小女人,同时,又对她与那瘦子之间的渊源心生疑惑。
没有人相信唐婉会和那瘦子之间有什么感情的纠葛。但除此而外,大家又想不出别的可能。杨星与小菲席间几次想问,都被沙博用目光止住。后来,坐在唐婉身边的小菲发现唐婉一直在不停地轻微颤动,便拿眼示意大家。
谭东此刻也是心情郁闷,通红的脸上阴沉似水。主人很长时间不说话,在座的诸人便觉颇为无趣,但谁也想不起来责怪谭东与唐婉。
大家又勉强坐了会儿,便一块儿起身告辞。谭东与唐婉也不挽留,送客至门边。众人出门,本还想再劝慰他们几句,那门却已经迫不及待地关上了。
回夜眠客栈的路上,众人议论了会儿谭东与唐婉的婚礼,对这俩人的怪僻性格都觉头疼。沙博忽然想起在庭院中见到的那少妇,便跟江南说了。江南恍悟,一迭声说忘了告诉你,那收留疯女人的老夫妇,就是谭东与唐婉的房东。
杨星喝了不少葡萄酒,此刻精神振奋,跟小菲缠着江南问那葡萄酒是哪里酿制的。“你不知道,杨星的怪病就是喝了那酒好的,走之前,我们一定要多带几瓶。”小菲说。
说到那酒,江南沉默了。
“你倒是说话呀,那郎中说酒是在沉睡谷中酿制的,你来沉睡谷十年酒厂的主人不会不认识吧,明天带我们去买几瓶。”杨星着急地说。
江南叹息一声,摇摇头,还是不说话。
“看你平时挺爽朗的人,这会儿怎么蔫了。”小菲不满地白他一眼,然后又上前拉住他的胳膊,撒娇地道:“江哥哥,你就答应我们吧。”江南被小菲这一摇,不能再不说话了。他说:“不是我不答应你们,这酒虽然是在沉睡谷中酿制,但却不是轻易就能得到的。那酒厂主人,我虽然与他也有过数面之缘,但他成年累月深居简出,我就是想见他一面都难。”沙博疑惑地道:“什么人这么神秘?”话出口他就想到江南曾经跟他说过的话,这沉睡谷中藏龙卧虎,不能小觑任何一个不起眼的人,他们来沉睡谷之前,很可能是雄踞一方的风云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