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助旅行团因为谭东与唐婉的离队而名存实亡。
沙博根本无心去游览沉睡谷周边的风景,因为失望,他显得意兴阑珊。杨星来到沉睡谷,吃不下东西的毛病更加严重。他吃腻了葡萄,现在面对满山的葡萄,连一口都吃不下去。吃不下东西人就没了精神,但他却萌生了另外一个念头,他不相信这世界上就没有让他想吃的东西了。所以,接下来的两天,小菲陪着他,在沉睡谷四处寻找可吃的东西。
沉睡谷的食物多是就地取材,山上有走兽,河中有游鱼,农家自种的蔬菜,圈养的家畜。一些特色小吃也别有风味,像干粑牛肉,叶儿粑,都是将肉类与粘米混合而成。坨坨肉,更是用灶火烧烤而成,入口先有股焦糊味,接着馨香便满嘴游荡。当地还有种名吃叫做川前粉,用料就是米粉,作料却多达二十余种,辛辣口味,吃起来可辣得人满头大汗,但舌却不麻,喉不干,吃完后满身舒畅,只觉全身的毛孔都舒张开来。
民间的智慧无穷无尽,沉睡谷数百年间与世隔绝,已自创了一套自己的生活体系。饮食文化在其中无疑占据着极其重要的地位。
小菲吃得淋漓酣畅,杨星却依旧满面愁容。任何一样吃食,在他眼里都如同洪水猛兽,当端到他面前时,他避之犹恐不及。小菲心疼他,强迫他吃些东西,结果他吃完便呕吐不止,急得小菲在边上眼泪汪汪,却又无计可施。
那就还是吃葡萄吧。葡萄虽然吃腻了,但却是杨星唯一吃下去没有不良反应的东西。沉睡谷有的是葡萄,小镇两边的山上,有密密麻麻的葡萄园。正是收获季节,葡萄园里有很多采摘葡萄的当地居民,他们走进任何一家葡萄园,那家人都会慷慨地任你采摘。
天天吃葡萄也不是个事,杨星现在吃得满脸都是葡萄的绿色。第三天,他躺在夜眠客栈的房间里不愿动弹。小菲知道他是动不了了,心里就很后悔到这么远的地方来。小菲出门去找沙博商量,沙博便带他去找了夜眠客栈的老板江南。
江南也从来没听说过这种病症,凝神想了一会儿,说:“我们这儿有位郎中,是家传的手艺,这些年沉睡谷居民有什么头疼脑热的毛病,都向他寻医问诊。如果你们不嫌弃,不妨找他去看一看。”死马当活马医,总比什么都不做呆在屋里强。
江南带着杨星小菲去找那个郎中。郎中年纪居然不大,三十出头的模样,却生得老成,一说话眼角的鱼尾纹密密麻麻。他听完杨星的症状,沉默了好一会儿,让杨星明天再来,他要好好翻一翻医书。
杨星对这小镇上的郎中本没抱什么希望,当下便依言回去休息。
第二天,江南有事,便让杨星和小菲自己去找那郎中,说是郎中一早就让人捎话来,说找到了可以医治杨星怪症的办法。杨星强打起精神,在小菲的搀扶下,去那郎中的住所。
现在杨星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
郎中住的房子跟小镇上其他人家一样,陈旧阴暗,屋里成年累月飘荡着一层不散的阴霾。少年老成的郎中,穿一袭灰粗布的长褂,端坐在方桌之后,就着桌上的一盏煤油灯,正在细细翻看一本线装书。
杨星小菲敲门进来,郎中阴沉着脸,也不多言,只是起身去里屋取了一个酒瓶出来,里面装满了红色的液体。房间里异常阴暗,那些液体在瓶中微漾,殷红的颜色让小菲联想到了血。
郎中看小菲露出害怕的表情,僵硬的脸上现出些不屑。他也不多言,打开瓶盖,递到小菲的面前,示意小菲闻一闻。小菲往后躲了躲,但还是把鼻子凑过去,闻完后“扑哧”一笑,暗笑自己多心。
那瓶中液体有种淡淡的酒香,还混合些中药的味道。
小菲将酒瓶接在手中,递给杨星。杨星皱着眉,满眼都是怀疑的神色。他把瓶口贴近嘴,试探着抿了一下。液体入喉,一阵清凉,接着,便好像有股力量瞬间注入身体。杨星精神一振,再不怀疑,大口将那液体喝下去。
小菲在边上微笑着摇头。杨星真是饿惨了,一口气,竟将一瓶液体喝下去大半。喝到最后,可能被呛着了,不住咳嗽,咳嗽时瓶口居然也不离开嘴巴。小菲便轻轻拍打他的后脊,说:“你慢点喝,没人跟你抢。”杨星还是将一瓶液体尽数喝下,这才歇了口气。放下酒瓶时,不住地喘息。
也不知那郎中的药水里有些什么成分,杨星只觉身体里充满了力量,迫不及待要去发泄一番。小菲看他脸上的神采,也在心里啧啧称奇。
“请问这瓶里到底是什么药?”杨星此刻对那郎中已是心悦诚服了。
郎中依旧面无表情,冷冷地道:“不是药。”“不是药那会是什么?”杨星疑惑地道,接着,便恍然大悟,“我知道了,那不是药,是酒。”郎中颔首。
小菲想起刚才鼻子凑到瓶口前闻到的气味,这时也想起来了,是有股挺浓的酒香。她脱口而出:“是葡萄酒。”——神奇的沉睡谷。神奇的葡萄酒。
“你这儿还有多少这种葡萄酒,我全买了。”小菲豪气地说。
那郎中摇头道:“我只有一瓶。”“一瓶?”杨星和小菲一齐失望地叫。
郎中迟疑了一下,然后抬起头,缓缓地道:“这种酒不是我能酿制出来的,如果你们真的想要,我倒可以指点你们去一个地方。”杨星脱口而出:“哪里?”郎中又微一沉吟,这才缓缓地道:“沉睡山庄,沉睡庄主。”深夜,沙博还呆在小镇唯一的网吧内。
网吧的房子也是老房子,但开业之前显然精心装修过了。四壁雪白,几盏白炽灯将室内照得通明一片。沉睡谷的夜晚,很少能见到这么明亮的地方。
四十台电脑,分成四排,整齐地排列在室内。沙博之前察看过了,机器选用TCL的十七寸显示器,赛扬1.7G的CPU、128M的内存,也就是说小镇网吧机器配置正是当前的流行配置。
这晚十一点多钟,网吧里还有二十多个少年在网上,他们噼呖啪啦敲打着键盘,有的嘴里念念有词,跟其他地方的网吧并无二致。这些少年穿着也不像沉睡谷中的成年人,只限于灰蓝两种颜色,从他们身上,可以找到很多当前外面世界的流行色彩。
沙博坐在电脑前,打开有忘忧草的那个QQ,QQ上还有其他一些朋友在线,但沙博无心与他们交流,只呆呆盯着忘忧草那个灰色的小图标。
忘忧草还是没有给他留言,她真的像是从网络中蒸发了一般。
沙博再打开信箱,打开忘忧草发给他的那幅图。
他还是不能弄清那幅图的含义,它是否跟她的消失有关?
沙博之前已经拿着忘忧草的照片问过了网吧的老板,一个染了黄发的小伙子拿着照片端详半天,摇头说没见过这个人。沙博不甘心,又将照片给网吧里的其他人看,那些人无一例外全都表示沉睡谷里没有这个人。
“我们这儿上网的人就那么多,大家几乎全都熟悉,这女孩要真在我们沉睡谷上的网,我们不可能不知道。”网吧老板最后说。
沙博心情郁闷,呆坐在电脑前,现在他只希望忘忧草能在一个不经意的时候,突然出现,那样,所有的疑问都能得到解答。他实在不愿意相信发生的一切都是忘忧草在骗他。
那样一个纯真得不染尘埃的女孩,怎么会是骗子呢?
十二点那会儿,沙博失望地走出网吧,镇上此时已经罕有人迹了。
小镇被一条湍急的河分成了两块儿,网吧位于河的西岸,沙博要想回夜眠客栈,必须经过河上那座铁索桥。离开网吧所在的小街,便再看不到灯火了,幸而天上悬着一弯钩月,一些蒙蒙的月华洒将下来,让视线中的青石板路面一片凄白。小镇至今还保留了日落而息的习惯,这时已是半夜,家家闭户,再没有了人声。寂静在小巷里流淌,滑过影影绰绰的屋檐的阴影,有些森然。
沙博开始迈上通往铁索桥的台阶,台阶很高,站在下面根本看不到桥。台阶两侧,是挨得很近的民居,高大的墙壁,耸出的屋檐遥遥相对,只露出极窄的一片天空,斜射而至的月光变得极其稀薄。
沙博忽然停下,这瞬间,心跳加快。
他听到了歌声,从桥的方向传来。
歌声极弱,夹杂在流水的哗哗声中,更有了些极不真实的感觉。沙博无法听清歌声唱的是什么,它时而尖锐,时而沙哑,有时又极不连贯,好像唱歌的人正在做着别的事,那歌声是无意中哼出一般。
沙博脚步有些沉重,头上出了层微汗。
——沉寂的小镇深夜,水流湍急的铁索桥上,有人在唱歌。
沙博一步步迈上台阶,铁索桥终于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台阶在高处,月光毫无阻隔地映照在桥上。山间雾岚很重,与月华混合,显得影影绰绰,桥的中央更似笼在一层烟雾之中。
就在烟雾之中,侧身站着一个身着白衣的女人。
女人的长发披散下来,垂落在白衣之上,白衣便愈发白得森然。她站在桥上一动不动,怀中似乎抱着东西,歌声便从她站立的方向轻柔地飘过来。那歌声与其说是歌唱,还不如说是在娓娓诉说着什么。
沙博硬着头皮迈上铁索桥。桥的颤动惊动了那女人,她转头看了一下桥的这端,又转回头去,歌声却在这瞬间歇止。
夜晚其实并不寂静,除了水声,河两岸的高山上,还有夜鸟的悲啼,山风拂过树梢如蚕食桑叶的“沙沙”声,更多的是隐在山林间的各种小虫的鸣叫。
就是没有人声。
沙博走得很慢,似乎想让步子迈得稳一些。铁索桥在夜风中轻微晃动,沙博走到三分之一处时,山风吹过来,他的腿有些发软,心跳更剧烈了些。他看了看桥下,流水溅起许多泡沫,白花花的打着旋儿向前流淌。桥高逾丈,沙博忽然脑子里出现一个念头,他想到,如果自己就此从这桥上摔落下去,那么,自己就真的从这世界上消失了。
此时,沙博离那白衣长发的女人已经很近了,他更加小心翼翼,企图不惊动那女人,从她身后而过。
但那女人却蓦然间动了,一动,便转到了沙博的身前。
沙博悚然一惊,全身骤起一阵痉挛,只觉有些力量直奔涌至顶上。
月光下,他看到了一张凄白的脸。
女人模样生得倒颇为俊俏,只是那面孔仿似透明的一般,没有丝毫血色。女人眉峰紧锁,两行眼泪正不停地从眼眶里流出来。沙博这时明白了,原来适才听到的歌声,其实是这女人在哭泣。
女人面对着沙博,一些呜咽声源源不断地从紧闭的嘴里传出来。那些哭泣环绕着沙博,沙博全身都起了层鸡皮疙瘩,双腿微颤,只想着能尽快过桥,离这个女人越远越好。
但那女人站立的位置,恰好阻住了他的去路。
“你回来了!”那女人忽然说,“你回来了就好,快来看看我们的儿子。”女人说着话,身子往前进了一步,沙博下意识地后退,这才看清女人怀中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孩子。
“你不想看看我们的儿子吗?我带着他一直在等你回来,你为什么害怕呢?”女人哭得更伤心了,“我终于找到我们的儿子了,我找到了。”沙博头皮发麻,手心脚心里满是汗水。他面对着女人,真想转身撒腿就跑。但那女人身上似有种东西吸引了他,他缓缓后退着,却不能转身,不能离开。
女人扑了上来,一只手抓住了沙博的胳膊,声音里带上了些绝望。
“这是我们的儿子,你看一看,哪怕就看一眼。”沙博挣扎着,一时却挣不脱女人的手。这时,他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到了那女人怀中的孩子身上,那瞬间,他全身僵硬,血往上撞,脑海里变得一片空白,除了惊惧。
襁褓中的婴儿只是一个布娃娃,那女人在抓住沙博的胳膊时,包住布娃娃的棉布松散开来,月光下,布娃娃的肚子被剪开了,一些棉絮脱落在外,上面沾满血迹,就像这婴儿刚被开膛剖腹过一般。
因为恐惧而生出力量,沙博奋力一挣,将那女人甩了一个趔趄。
沙博奋力向前跑去,那桥便剧烈摇晃起来。沙博哪还顾得了这些,一口气跑到对岸。他喘息着,在下台阶的时候下意识地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