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人永远能像小时候那么天真就好了。
【1】
郑冬至回来的时候,陆尔白正跪在地上擦地板。
膝盖下的大理石表面冷得像寒冰,寒气穿过单薄的牛仔裤,刺入人的骨头。陆尔白却无动于衷,目光专注地擦拭着地板上苏慧留下的血迹。
那血一开始还是热的,后来冷了,抹布被扔进热水里,如红莲般盛开。
将地板擦干净后,陆尔白安静地望着手边被染红的水盆,脸上看不出悲喜,只是那双黑亮的眸子更加清冷了,让人不禁联想到冬夜的寒雾。
听到脚步声,他警觉地回头,看到独自回来、呆呆地站在门口的郑冬至。他微微松了口气,抱着水盆起身,转身走向拐角的卫生间。
身后传来郑冬至疲惫又无助的声音,她说:“我追不上,他跑太快了,我拼命喊他等等我,他就是不等我。我都摔倒了,他也不过来扶我。我哥走了,他不会再回来了,他不要我了……”说着说着,就只剩下孩子般的哭声。
陆尔白脚步顿了顿,又迈开步子大步走进了卫生间。几分钟后,他推门又走了出来,手里端着一盆新接的热水,盆里是一条干净的毛巾。
郑冬至坐在门口哭,他抱着水盆朝她走过去,到她身边后把东西放在地上,蹲下身,淡淡地问:“摔哪儿了?”
郑冬至惊讶地回头,两眼通红,眼神冷怔地望着他,不说话。
陆尔白也在看她,那柔弱的身影映在他清澈的眸子里,那么清晰。
两人对视了几十秒后,郑冬至摊开了一直紧握的双手,露出被石子磨破皮的手心。
陆尔白习惯性皱了下眉,转身拿热毛巾给郑冬至擦伤口上的淤泥。生怕弄疼她,他的动作已经放到了最轻,郑冬至却还是哇哇大叫,哭着让他停下。
清理完手,陆尔白突然站起身,弯腰把郑冬至从地上抱了起来。郑冬至吓了一跳,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她手疼,打他怕弄到伤口,骂他她已经没了力气,咬他吧,她怕他直接把自己给丢下去。
最后,她只能可怜兮兮地叫了他一声:“尔白哥哥。”
陆尔白回头看了她一眼,没说话,跑上了楼,推开了郑冬至的房门,将她放在了她的公主床上。
没等郑冬至发问,他已经转身出了门。再次出现时,他的手里拎着个破旧的医药箱,从那箱子的古老程度可以判断出,这是陆尔白的私人财产。
陆尔白拎着箱子坐到郑冬至身边,给她的手敷了药膏,又用纱布包好,然后抬头看着她,声音微哑道:“把裤子脱了。”
郑冬至震惊地睁大眼睛,许久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顿时小脸涨得通红,不顾手上的疼痛,恼羞成怒地挥拳就往陆尔白身上打,哭着吼:“你流氓,趁我哥他们不在你就欺负我!”
陆尔白任由她打着,直到她打累了,他才抓着郑冬至的手腕,面无表情地说:“你膝盖不疼吗?”
听他这么问了,郑冬至才后知后觉地感到膝盖疼。之前摔倒,她膝盖磕到了石头,那会儿光顾着追郑昼景,也没仔细看,这会儿低头才发现膝盖处的牛仔裤都被血浸透了。
陆尔白观察过,她穿的裤子裤脚太小,根本没法直接卷起来露出膝盖上药,所以只能让她脱了裤子。
明白了陆尔白的用意,郑冬至忍着疼躲进被窝里要脱裤子。即使身上盖着被子,她也还是不放心地对陆尔白说:“你能不能先出去?”
陆尔白没再看她,转身出了房间,随手帮她带关上了门。
等到郑冬至喊他,陆尔白才再度进了房间。
郑冬至躺在床上,用被子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就露出一条光洁细长的大腿。
看到陆尔白进来,她对着他摇了摇头,红着脸催促道:“你快点呀,冷死了。”
陆尔白怔了一下,耳朵有些发红,但很快就回过神来,拿着药箱走上前去。
待他在床沿坐下,郑冬至便将受伤的腿直接跷在了他的身上。陆尔白的身体绷紧了些,脸色有些难看,但没推开她。
郑冬至摔得不轻,膝盖表皮被磨破了一大片,怪不得血会渗透牛仔裤的布料,也不知道她之前是怎么忍的。这会儿,陆尔白刚拿着镊子夹了块棉花放在消毒水里浸泡了一下往她膝盖上一放,她就尖叫起来,抓着陆尔白的胳膊,用力地掐着他的肉。
陆尔白被掐得眉头紧锁,心里那种烦躁的感觉越来越深。但他还是忍着没发作,耐着性子哄郑冬至,说:“忍一忍,就快好了。”
疼是因为伤口没弄干净,等消毒水浇过一遍消过毒后,那疼痛感就没那么强烈了。郑冬至慢慢地松开了掐在陆尔白手臂上的手,抿着嘴由着陆尔白给她清理伤口。
上完药膏,陆尔白手伸从药箱里拿纱布准备给郑冬至包扎,她突然瑟缩了一下,嘴里吸了一口冷气。
陆尔白以为是自己不小心碰到了她的伤口,紧张地回头问道:“我弄疼你了?”
郑冬至缩在被子里看他,脸涨得通红,半晌才别扭又羞涩地回了句:“你的手太冷了。”
被她这么一说,陆尔白下意识地低头发现自己的手正不小心放在她膝盖上面的大腿上。她的皮肤很白,很光滑,摸着像牛奶般丝滑,掌心处有温热的感觉袭来。陆尔白的心乱了,像触电般,他猛地移开了手,站起身,将纱布扔给了郑冬至,红着耳根道:“你自己包吧。”
说罢,他匆匆跑出了房间。
郑冬至迷惘地望着陆尔白落荒而逃的背影,愣了片刻后,才明白到他为什么突然离去。她傲娇地“嘁”了一声,原本羞红的脸蛋变得越发红润了。
王婶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半夜,她是一个人回来的,郑林还陪着苏慧留在医院。苏慧的孩子没保住,她本就是高龄产妇,这次小产对她的身体伤害极大,需要住院好好调养。想到郑冬至他们还在家里,明天还得上学,郑林让王婶先回家照顾孩子。王婶一回到紫园别墅,就发现郑昼景离家出走了,立刻给郑林打了电话。
郑林还在气头上,听罢,默不作声了一会儿后愤恨地道:“随他去吧,不用管他。”
王婶深知这两父子的脾气,犟起来谁也劝不住,她一个外人又不好说什么,索性没再多说就挂了电话,上楼去看陆尔白他们。
陆尔白本来就没睡,他一直在担心苏慧。本来他是想追去医院看看的,但郑冬至突然回来,他忙着照顾她,然后又不放心留她一个人在家,也就没去。有郑林在那儿陪着,他就算去了也帮不了什么忙,只会让彼此尴尬罢了。
王婶上楼跟陆尔白聊了一会儿苏慧的事。
得知苏慧的孩子没保住,陆尔白脸上的神情很是平静,似乎早就料到了。毕竟苏慧年纪已经不轻了,胎位本来就不稳,摔下时流了那么多血,孩子保不住是正常的。
王婶不知该怎么安慰他,简单地说了几句客套话后,又去敲郑冬至的门。郑冬至也因为担心郑昼景外加伤口疼没睡着,听到王婶敲门,连忙下床去开门。
王婶把跟陆尔白说的话又向她复述了一遍,郑冬至听完,急红了眼睛,说了声:“我哥完了,我爸这次肯定不会原谅他的。”
“虎毒不食子,冬至啊,你别太担心,你哥毕竟是你爸的儿子,你爸就算现在气他不懂事,也不会记他一辈子仇的,何况你苏阿姨也会一起劝他的。”王婶拍着郑冬至的肩膀安慰道。
郑冬至难过地关上门,回到了床上。
那一晚,睡不着的不是只有他们。
D市第一人民医院住院部,郑林握着苏慧的手,一脸疲惫地坐在她的病床前。苏慧闭着眼,郑林知道她并没有睡着。
他俯下头,把脸埋在苏慧的后脖处,满是愧疚地嗫嚅道:“苏慧,以后我会好好补偿你的。”
他没法对她说出“我们还年轻,日后还会有孩子”这种骗人的话,苏慧这个年纪受此重创,以后肯定没法再有孩子了。
苏慧闭着眼,默默地流泪。
郑林紧紧地抱着她,想要将爱连同温暖一起传递给她。他一再对苏慧承诺、保证,日后定会加倍对她好。
苏慧安静地听着,没有说话。她深知郑林为难,也知道出了这种事是她的命。从陆琪服药自杀的那一刻起,她就认命了。她日子过得好不好,她都无所谓,她就是舍不得自己的儿子。她的尔白那么好,不该跟她一起过苦日子。
郑林的出现就像死灰中燃起的一把火,又点燃了她的希望。像她这样孤苦的女人,面对温柔的郑林,说没有情是不可能的。可她就算是对郑林有情,也是个懂人情世故的女人。若不是为了给儿子好一点的生活,她也不会给人去当后妈。
郑昼景骂得没错,她是图郑林的钱。因为有钱才能生活,有钱她才能供儿子上大学,才能让陆尔白不被人看不起。
可是进了郑家以后,她才发现自己错了。她只想到了自己要给尔白什么,却没有想过陆尔白要不要。她想让儿子过好日子,结果儿子却为了她过好日子受尽了委屈。
之前有了孩子,她心里还高兴着在郑家的日子终于好过了,可现在觉得这孩子没了也好。不然孩子生下来,尔白在这个家的地位就更低了。
女人都是自私的,苏慧也不例外,在流掉的孩子与陆尔白之间,她的心是更偏向陆尔白的。毕竟那是她一手带大,且相依为命的儿子啊。
看开了,苏慧也就释然了,她没有问郑林要任何补偿,也没有让郑林去责罚郑昼景,她唯一的请求只是让郑林以后把陆尔白当成是他的亲生儿子。
郑林含泪抱着她,拼命点头,说苏慧啊苏慧,我定不辜负你。
【2】
郑昼景从别墅出来后,一直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着,手机跟钱包都被他放在书包里没带出来。
他一个人在马路上晃荡着,不知道走了多少路,最后,他来到了一个旧小区门口,走到一幢楼的楼下,望着三楼灯火通明的住户中唯一黑暗的那户出神。
这个小区是郑林发家以前住的,那会儿郑林工作忙,都没工夫照顾他们,平素郑昼景他们都是由奶奶带着。
郑昼景还记得小的时候,有一次郑奶奶去街上买菜,他跟冬至两个人在小区的游乐场玩。看到其他孩子在玩“老鹰抓小鸡”,冬至也想玩,他就牵着她的小手去找他们,要求一起玩。
那些孩子非但不愿意他们加入,还骂他们。有人嚷嚷他们是没妈的孩子,是坏孩子;有人说他们的妈妈有神经病,他们也有神经病,会咬人,大家小心别被他们咬到,是会传染的。
冬至被吓得大哭,他气不过,挥拳冲了上去,逮着喊得最响的那个孩子就是一顿暴打。其他孩子都拥了上来,一个个压在他的身上,逼着他求饶。
他犟,不愿意低头,结果被打得头破血流。最后还是冬至机灵,回家牵了他们家的妞妞出来,让妞妞咬他们。
妞妞是他们家养的法国斗牛犬,是条老母狗,还是郑母没嫁人之前就养的。结婚后,她把狗当嫁妆,也带了过来。
郑昼景虽然对母亲的印象不深,但一直坚信母亲是个温柔善良的女人。看她对一条狗都能如此有情,那必定是个好人,只是好人都不长命。
妞妞已经十多岁了,很老了,牙齿都掉没了,根本不会咬人,但那些孩子一见它还是吓得屁滚尿流,全跑了。
郑冬至牵着妞妞去看趴在地上遍体鳞伤的哥哥,那会儿她不过五六岁大,小小的身子都没妞妞的个头大。
郑昼景睁开眼,就看到一人一狗蹲在自己的身旁。
冬至伸着小手一边给自己擦眼泪,一边给郑昼景擦,嘟着嘴说:“哥哥不哭,冬至也不哭。”
郑昼景心疼地抱着妹妹,似下了很大的决心说:“冬至,哥去给咱们买个妈。”
说完,他拉着冬至,冬至牵着妞妞,三个身影歪歪扭扭地走回家。
他砸烂了自己的小猪储蓄罐,把里面存的压岁钱全拿了出来。
郑冬至见状,也要砸自己的储蓄罐,却被他给拦住了。
郑冬至很难过,觉得她哥不让她出力。郑昼景安慰她,说先用哥的钱买一个妈,要是不好的话,再用她的钱换一个,郑冬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郑昼景把妞妞留在家里,带着郑冬至出门,径直敲开了对门的面。
一个和蔼的女人开了门,看到他们俩,脸上堆满了笑容,疼爱地抱起冬至,拉着昼景的手让他进屋。
郑昼景摊开手,将手心里的钱全都给了那个女人,认真地说:“徐阿姨,我要买你做我们的妈妈。”
徐帆哭笑不得,她女儿陈昭言正好在旁边,听到这话,二话不说把手里的冰激凌砸到郑昼景的头上,气呼呼地说:“我妈妈不卖,我妈妈有我的爸爸。”
事后,徐帆把这事告诉给了郑林,郑林气得把郑昼景打了一顿,拎着他到妻子的遗像前,让他跪下,对郑昼景说:“这是你妈,你妈只有一个,再多钱都买不到。”
“这是你妈,你妈只有一个。”
郑昼景一直记得那句话,是郑林告诉他的,他妈妈只有一个,就是遗像上那个已故的女人。
可也是郑林让他知道,他妈妈还可以有其他人。
他不止会有新的妈妈,还有新的哥哥,甚至是……新的弟弟妹妹……
郑昼景静静地站在楼下望着灯光出神,精致的脸上伤痕累累,漂亮的双眸里闪烁着晶莹的泪光。
如果人永远能像小时候那么天真就好了。
【3】
苏慧流产的第二天,郑昼景没有去学校。
郑冬至问遍了郑昼景在学校的所有狐朋狗友,没一个人知道他去了哪儿。听说郑昼景离家出走了,大家都很震惊。
有人好奇地问郑冬至昨晚他们家怎么了,说郑昼景回家时还好好的,搜刮了他们一堆“珍藏”回去的。也有人说是不是你们家那后妈又在你爸耳边吹枕头风了,这女的可真厚脸皮,她儿子就在我们学校,要不要把他喊出来揍一顿给昼景出出气。
郑冬至没有回他们的话,她又不傻,家丑不可外扬的意思她还是懂的。
郑冬至是最后去找的陈昭言,若非必要,她实在不想去找她。
陈昭言跟郑家兄妹俩是青梅竹马,早年,他们没搬进紫园别墅之前就住在一栋楼里,还是门对门的邻居。陈昭言的母亲是个很不错的人,看郑冬至他们从小没妈便很心疼,时常把两个孩子叫去自己家玩,做了什么好吃的都会喊上他们俩。
郑冬至他们在陈家的日子其实要比在自己家多,不知道的人还以为陈家养了三个孩子。
按理说陈妈妈这么好的人,郑冬至不该对陈昭言有什么意见,若不是郑昼景喜欢上陈昭言的话。
郑昼景从小就对陈昭言有意思,在他的眼里,陈昭言跟其他女孩都不一样。其他女生都为了漂亮爱留长发,但陈昭言总是留着一头干净利落的短发。其他女生喜欢聊八卦,陈昭言喜欢抱着一本书躲着看老半天;其他女生老爱叽叽喳喳的,但陈昭言不爱多言,要么不说话,说起话来老练得像个大人。
郑昼景算男孩中长得好看的,女生缘一向很好。他在小学的时候,就收到过女生给他写的情书,初中就更别提了,一个班几乎大部分女生都暗恋他。因为他有钱又会玩,还长得帅,简直就是玛丽苏小说中的男主标配人设。所有女孩都爱黏着他,只有陈昭言对他爱搭不理的,老说他幼稚,不够成熟。
何为成熟?对于郑昼景这个年纪的男生来说,成熟本就是个很苛刻的要求。男生素来比女生成熟得晚,像郑昼景这种好出身,又从未受过什么磨难挫折的男生更是成熟得晚,所以郑昼景根本不会理解陈昭言老说的成熟是什么样的。他单纯地以为,只要打扮得像个大人,出门威风凛凛有人跟随,出去玩出手阔绰就是成熟。殊不知他这些在陈昭言眼里就像小孩子在玩过家家,极其幼稚可笑。
成熟的陈昭言自然看不上幼稚的郑昼景,所以不管郑昼景明追暗示多少次,陈昭言都没有接受他。而她越不接受,郑昼景就越不放弃。他这样的人,从小到大,要什么有什么,从来都没有体会过求之不得的感觉。忽然有一天,他遇到一个很特别的人,却怎么也追求不到,这种感觉既让他感到新鲜,又难受,又兴奋,好像无聊的人生有了新的冲锋点。
陈昭言就像一座高塔,攻下她成了他人生的一大目标。
郑冬至不喜欢陈昭言,一是她抢走了她哥对她的关注,二是她实在不喜欢陈昭言那副清高的嘴脸。仿佛在她眼里,郑冬至这种傲娇任性的大小姐就跟个脑残没什么两样。
她最讨厌的就是陈昭言的那句“你们能不能不要这么幼稚”。
郑冬至觉得她哥什么都好,唯一不好的就是喜欢陈昭言。人家都不喜欢他,他还缠着不放干什么,都没自尊心的吗?他不觉得丢人,她却替他觉得丢脸。
所以,若不是走投无路,郑冬至根本就不会去找陈昭言;若陈昭言知道昨晚的事,指不定又要怎么嫌弃郑昼景。但是她也知道,如果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一个人知道郑昼景所在,那么这个人就是陈昭言。因为郑昼景最喜欢陈昭言了,这个“最”,包括了她郑冬至。
晚自习前,郑冬至去了陈昭言的教室。陈昭言不在,她班上的同学说她在六楼的空教室。学校里所有参加全国化学竞赛的同学今晚的自习都在那儿上,由他们学校最好的化学老师郭萍给他们单独补习。
郑冬至话没听完就上了六楼,很容易就找到了陈昭言。
陈昭言正在跟后座的人讲话,一双黑亮的大眼睛却一直偷瞄着西北角落,那里坐着陆尔白。
陈昭言早就认识陆尔白,他们这个竞赛班刚组成的时候,她就见过他。当时他们班的神童苏遇还没被清华提前录取,还在跟着他们一起补习,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苏遇的身上,只有她在看陆尔白。
穿着简朴寒酸的陆尔白在学生中真的毫不起眼,陈昭言之所以关注他,原因是有一次她上体育课掉了个MP3,正好被陆尔白捡到,他还她的时候随口对她说了句:“他们的歌很好听。”
“他们”,对的,没错,陈昭言也是西城男孩的粉。她跟陆尔白一样,MP3里只放他们的歌。
在2000年,高中生喜欢听英文歌的人很少,陈昭言一直把这当成成熟的标志。她觉得成熟的女生不会跟人瞎打瞎闹;不会沉迷于没有营养的电视剧;不会喜欢上一个不学无术的男孩子……她觉得成熟的女生就如同那高贵的白天鹅,她的眼光要独特,喜好要高端,杜绝肤浅,所以她这样的人很少看得上谁,很少与人亲近,自然也少朋友,常有人会觉得她太装。
同样招女生讨厌的还有郑冬至这类女孩,家境好,长得漂亮,又有个宠她到极致的万人迷哥哥,简直就是人生赢家。在她们眼里,郑冬至的成绩不好不重要,如果她们是郑冬至,也宁愿自己成绩不好。
郑冬至一出现在六楼,原本安静的教室突然就躁动了起来,大家都对着她议论纷纷。
郑冬至没听他们都在说些什么,见老师不在,直接就进了教室,喊了声:“陈昭言,你出来一下。”
看到郑冬至,陈昭言显然很震惊,她微微愣了一下,但还是很快起身出了教室。
郑冬至直截了当地问陈昭言:“我哥在哪儿?”
陈昭言很不喜欢郑冬至那咄咄逼人的态度,即使她知道郑昼景在哪儿,她也不想告诉她。何况是郑昼景叮嘱过她让她谁也别说的。
她自认为这个“谁”也包含了郑冬至,所以她扯开话题对着郑冬至笑着说:“冬至,我看你脸色不大好,都快期末了,你可要注意身体呀,别生病了。”
见她不说,郑冬至只当她真不知道,也没心情跟陈昭言继续闲聊下去,转身就走了。
她刚走,在空教室补习的那堆人全都拥到了门口,八卦地对着陈昭言问这问那。得知郑冬至是来找她哥的,众人忍不住纷纷嗤之以鼻——
“听说她今天找了郑昼景一天了,好像是郑昼景离家出走了。你们说他为什么要出走啊?郑家出什么事了?”
“会不会是因为陆尔白和他妈呀,我听说前不久郑昼景还带人揍了陆尔白,似乎是不接受他妈嫁过去。”
“那肯定啊,换了谁都不愿意接受啊!带这么大一个拖油瓶,关键郑昼景还这么浑,日后被分家产都说不定。”
“你们怎么只说郑昼景不说说郑冬至啊,哎我听说啊她跟郑昼景不是亲兄妹,看他们俩关系那么好,郑昼景消失一天,郑冬至都快急疯了,会不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私情啊!”
“你瞎说什么呢?从哪儿听到说他们俩不是亲兄妹的?”
“真的,你不信问陈昭言,她以前跟他们住一起的。”
绕来绕去,众人又把矛头指向了陈昭言。而陈昭言早不在门口了,她去了教室西北角,在跟陆尔白搭话。
陆尔白看似在聚精会神地做题,可他的心思早在郑冬至出现的时候就被搅乱了。外面那么吵,大家说什么其实他都听到了,只是不想掺和罢了。自从学校里的人知道他是郑林的继子后,他没少听到这样的言论。
突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他抬头看了一眼陈昭言,眼里闪过些许讶异。
他并不认识陈昭言。
“还记得我吗?”陈昭言笑着主动跟陆尔白说话。
陆尔白没有回答,除了在补习课上见过陈昭言,他对她没有其他印象。
堆在门口的那些人像是嗅到什么八卦的味道,目光都朝他们看过来。趁着他们没有冲上来围着他咋呼之前,陆尔白忽地站起身来,对着陈昭言说了声“麻烦让让”,然后拿着自己的东西出了教室。
陆尔白跑了,其他人也不好去追,眼看就到上晚自习的时间点了,众人想着陆尔白就算躲,也还是要回来上课的。
陆尔白原本也只是不想被烦,想躲开一下,直到他下楼的时候看到了独自坐在楼梯上抹眼泪的郑冬至。
冬日皎洁冷凝的月光自楼梯口洒落在她的身上,映衬得她满是泪痕的发白的小脸很是楚楚可怜。
陆尔白停在原地,安静地看了她很久,却见她没有想走的意思。他眼神黯淡了一下,抬脚走下了楼梯,在她坐着的那级台阶上停了下来。
感觉到身旁有人,郑冬至将头从臂弯里抬起来,红着双眼,呆呆地看着陆尔白,没说话,也没动身让他走的意思。
陆尔白也没走,只是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淡淡地出声:“你不用上课吗?”
郑冬至是艺术生,没人管的,谁都知道她考不上常规的大学。要不是郑林给学校捐了钱,她这样的学生早就被老师赶走了。至于郑昼景,别看他不学无术,但成绩倒是不差,在班上也能挺进个前二十。虽然郑林一直不相信他的成绩,觉得他是考试作弊得来的,但郑冬至却很为她哥骄傲,觉得他是遗传了他爸的高智商。
不过这些话郑冬至当然不可能告诉陆尔白,不然被他知道,指不定在心里怎么嘲笑他们兄妹俩。亲生儿女还不如继子聪明,传出去,她是郑林的话也会觉得丢脸。
“你在这儿干什么,你也不用上课吗?”郑冬至反问了他一句。
陆尔白蹙了蹙眉头,良久才道:“我题做完了。”
郑冬至被呛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
她有些懊恼,见陆尔白还在看自己,回瞪了他一眼,发现他的双眸很黑、很深邃,里面像有星光在闪烁,璀璨得如同那晚的夜空。
郑冬至恍惚了一下,良久,她听到陆尔白对她说了一声:“郑冬至,我们回家吧。”
【4】
郑冬至一直觉得是自己听错了,陆尔白说的不是“我们”,而是“你”。直到陆尔白带着她出了西校门,往前走了一个红绿灯,找到了个租车点,拿学生证花了两块钱租了辆自行车,她才惊讶地回过神来,一脸戒备地问陆尔白:“你不是寄宿的吗?你今晚回我家干吗?”
陆尔白看着她僵白的小脸还有毫无血色的嘴唇,眼神黯淡了一下,没有解释就跨上了自行车,简短地说了两个字:“上来。”
虽说心存疑虑,但郑冬至还是跳上了陆尔白的车。
冬日的夜晚,冷风呼呼地从耳边刮过,郑冬至冷得缩紧了脖子,将羽绒服的帽子裹得紧紧的。她的手套放在教室忘了拿出来,两只白嫩的手裸露在寒风中,很快就被冻得通红。她本来双手握着鞍座的,后来实在冷得受不了了,看到陆尔白羽绒服的口袋敞开着,她想都没想就塞了进去。
久违的温暖让她舒服地闭上眼睛,长叹了一口气,头也不自觉地靠在了陆尔白的背上,冻僵的脸贴着羽绒服光滑的面料终于开始回暖。
专心骑车的陆尔白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惊了一下,他不由得僵直了身子。
一朵雪花从空中飘落,掉在他的手背上,陆尔白感觉到一丝凉意。身后响起郑冬至带着困意的声音,她说了句“好冷”,陆尔白呼了一口白汽,加快了脚下的动作,快速地骑车往家赶。
要下雪了。
赶在大雪来临之前,陆尔白载着郑冬至回到了郑家的别墅。郑冬至靠在他的背上差点睡着了,下车的时候,陆尔白喊了她一声她才回过神来,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准备开大铁门。
别墅里的灯亮着,家里有人。看郑冬至迷迷糊糊地在找哪把钥匙,陆尔白无奈地伸手按了门铃。
王婶很快地就跑了出来,看到他们,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来。但她很快就猜到了是怎么一回事,当即像老长辈似的询问两人:“逃课了?”
陆尔白正打算解释,郑冬至已经扑到王婶怀里,撒娇道:“王婶,我难受,浑身都不舒服。”
王婶闻言,眉头蹙起,用手背在她的额头上贴了一下,当即变了脸色,道了声:“不好,冬至,你这是发烧了。”
王婶立刻把要去学校接郑冬至的司机老李喊了过来。
老李火急火燎地开车载着郑冬至去了苏慧所在的医院,陆尔白也上了车,他顺便去看看母亲。
听说郑冬至发烧了,郑林也从苏慧的病房赶了过来,带着女儿又是看急诊,又是陪着挂点滴,对女儿的态度一看就知道。
有郑林陪着,陆尔白也没在郑冬至那儿待着,他向王婶问了路,去看苏慧。
苏慧原本要睡了,听说冬至发烧,也就睡不着了。虽不是亲生的孩子,但她也挺担心的。
陆尔白进病房的时候,苏慧正在心不在焉地看手机,听到敲门声,她以为是郑林回来了,赶忙抬头想问问郑冬至的情况,结果看到的是突然到来的儿子。她惊讶地睁大眼睛,脸色瞬间变得严肃起来,冷声问陆尔白:“你怎么来了?学校不上课吗?”
苏慧对陆尔白一直寄予厚望,希望他当个听话懂事的好学生,将来有出息。逃课这种事,是她一贯深恶痛绝的。
这是陆尔白进高中后第一次逃课,他深知母亲的心思,只好解释道:“郑冬至不舒服,我就先带她回来了。”
他这也不算撒谎,在学校的时候,他就觉得郑冬至的脸色看上去不是很好。健康的她那张脸一直红通通的,像圣诞夜的平安果。
听说儿子是为了郑冬至,苏慧倍感欣慰。她一直希望陆尔白跟郑氏兄妹的关系能变好,也一直希望他能融入郑家。以陆尔白那淡薄的性子,他能为郑冬至逃课,对苏慧来说已经算是个好的开始。
郑林给苏慧安排的是单人病房,这会儿病房里就母子两个人,不用担心被人打扰。
两个人都是喜静被动的性子,即使对坐在一起,也说不上几句话。苏慧简单地询问了儿子学校的一些事,陆尔白回答了,也问了苏慧的身体怎么样。苏慧伸手摸着肚子,苦笑着回了句“没事了”。
没事了。
陆尔白看着这样的母亲,心里有些酸涩,也没再多说。
苏慧继续低头看手机,陆尔白坐在一旁看堆积了好几天的《扬子晚报》。
病房里很安静,但莫名让人感觉很温馨。
时间静静地流逝,不知道过了多久,陆尔白看完了大半的报纸,苏慧也进入了浅眠,楼道里渐渐传来窸窣的脚步声。声音最终停在了病房门口,郑林推开门,带着打完退烧针并挂了一小瓶营养剂的郑冬至进了病房。
看到苏慧睡着了,他止住了要说话的嘴,只是朝陆尔白点了点头。
郑冬至偎依在她爸身旁,黏人地拉着郑林的手,模样看上去特别委屈。
郑林推了她一把,示意她上前跟陆尔白打招呼。
“要不是尔白,你一个人在学校怎么办?还不快去谢谢人家。”郑林说得很小声,怕吵醒苏慧。
郑冬至不情愿地躲到郑林身后,傲娇地噘着嘴,偷瞄陆尔白。
陆尔白也没指望她会感谢自己,合上了手中的报纸,然后发现苏慧醒了。
苏慧本就睡得很浅,听到声响就醒了过来。看到郑林他们,她温和地笑了一下,要坐起身来。
陆尔白见状,赶紧走到病床边,拿枕头垫在了苏慧的背后。
“冬至,感觉好点了吗?”苏慧微笑地问郑冬至。
郑冬至别扭地不答,郑林黑着脸又推了她一把。她慢悠悠地从她爸身后走出来,低着头对苏慧道:“好多了,苏阿姨,你身体还好吧?”
苏慧说:“好好好,谢谢你关心。”
她一连说了好几个“好”,手一直放在平坦的小腹上。
郑冬至垂眼望着苏慧的肚子,感到很难过。她抬头看向苏慧,这次是发自肺腑,真心地说了一句:“苏阿姨,我替我哥向你说声‘对不起’,他不是故意的,你别气他。”
她突然提起郑昼景,苏慧脸上的表情有些绷不住。
虽然苏慧也知道这事是个意外,不该记恨任何人,但她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回答郑冬至。
见她尴尬,郑林立刻出声喝住了郑冬至:“别在这儿提你哥!他要是懂事理,怎么自己不来这儿道歉,还用得着你给他道歉!”
“爸,你不能这么说哥,他也不想这样的。他知道错了,所以都不敢回家,今天也没去学校,我怎么也找不到他。你怎么一点都不担心他,他可是爸爸的儿子啊!”郑冬至又忍不住护起她哥来。
郑林显然还在气头上,听她这么说,狠狠地回了一句:“我没他这样的儿子!”
这话说得又过了,眼看郑冬至红了眼又要哭,苏慧赶紧出声调解:“冬至,你爸不是这个意思,你别生他的气。阿姨知道你跟昼景的心意了,阿姨不怪任何人。你跟你哥说,让他回家,一个人在外晃荡我们也担心。”
郑冬至哽咽着“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病房内的气氛顿时沉闷下来,陆尔白待着觉得很不自在。正好苏慧说想喝水,他便拿着热水瓶出去打水。
刚出门,他就看到了郑昼景。
王婶在劝他,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摇摇头,挣开王婶的手跑了,背影看上去很是孤寂。
王婶叹了口气,回头看到站在一旁的陆尔白,有些尴尬,但还是帮忙解释说:“小景回家看妹妹,发现家里没人,就打我电话,得知冬至发烧就过来看看。他这孩子,从小就特别疼妹妹,并不是什么坏孩子。我看他既然来了,就带他来看看苏慧,这不,还没进门……”
剩下的话王婶没说,但陆尔白听懂了,郑昼景一定是听到了郑林刚才说的话,心里头又受伤了,所以才跑了。
人家父子俩的事,他一个外人能说什么。
陆尔白就像没看到郑昼景,也没听到王婶的话一样,默不作声地拿着热水瓶去打开水。
王婶望着他淡然离去的背影,又叹了口气。
这孩子性子太过凉薄了,不知是好还是坏。
【5】
郑冬至从医院回来后,又发了三天的高烧,借此机会,她正好天天躲在暖暖的被窝里看言情小说,王婶忙着照顾她。
家里没陆尔白什么事,探望完苏慧的第二天,他又回了学校寄宿。
郑氏兄妹一个生病在家,一个出走不知所终,学校里突然没了这两大惹事精也安静了许多,陆尔白的耳根也清静不少。
苏慧在医院住了十多天,确定无碍后,郑林才敢带她回家。她出院的那天,市一中正好进行期末大考。不仅郑冬至回了学校,就连消失不见的郑昼景也被郑林押着出现在了考场。
要说郑林是怎么找到郑昼景的,还得感谢陈昭言的母亲徐帆。
苏慧流产的那天,郑昼景出现在了旧小区。
翌日清晨,陈昭言开门去上学,就看到郑昼景蜷着睡在自家门口,身上全是伤,睡梦中依旧被冻得瑟瑟发抖,样子很是可怜。
陈昭言把他叫醒,喊他进自己家,可他却怕被徐帆发现,不愿进去。无奈之下,陈昭言带着郑昼景去了小区门口的早餐店,请他吃了碗热腾腾的鸭血粉丝,并询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郑昼景如实说了,可能是因为早上他蜷在门口的身影太过可怜,一直在陈昭言的眼前萦绕,所以那天她难得地没有骂他,只是问他打算怎么办。
郑昼景想了一会儿,说他要在这住下来。
原来的那套房子郑林一直没有卖,一是他不差钱,二是这房子里有太多的回忆,郑昼景不让他卖。
房子的钥匙很好搞,之前他们搬走的时候,郑林给了徐帆一把家里的钥匙,让她偶尔帮忙去打扫一下屋子。
郑昼景让陈昭言帮他把钥匙偷出来,这样他就可以住进去了。陈父在外地打工,徐帆也要上班,只要郑昼景不露面,徐帆也不会注意到隔壁住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