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被围,危在旦夕。
城内储备的粮食虽然不少,但是为了长远打算,已经开始配给。攻城仗隔几天就有一次,战况自然十分惨烈,城内到处人心惶惶。
京城和外面已经彻底断了联系,在围城一个月之后,信鸽带来消息,重镇江夏被瑞王军攻陷。
江夏是京城的最后一道屏障,这么说,大军不日就会来到这里了。
朝廷里的人在绝望之余,也生出一种债多不愁的感觉来,甚至有点盼望,想看看瑞王到来之后,局势会变成怎么样。
反正最坏的局势,也就是现在了。
朝廷的事,每天都在殿上吵得沸沸扬扬,但是盛颜和行仁都是摆设,从来插不上嘴。不过,国家即将颠覆,而可敬的官僚机器还在忠实地运转。盛颜也不得不佩服他们。
“最重要的是,项云寰没有投诚到瑞王的麾下,不然的话,朝廷将再没有任何希望。”君兰桎这样说,众人都深以为然。
目前只有三条路:一是苦苦守城——可依靠城中疲惫交加的这些许军队,显然是不可能支撑下去的。二是开城门,向项云寰投降——皇帝尚在,太子监国,此时帝都归降,难道要奉他为摄政王?这也是万万不能的。至于第三条路,就是迎清君侧的瑞王入城,顺从他的心意,将皇帝身边他的异己杀掉,让朝政又回到他的手中,一切都和以前没有区别。
无论怎么看,第三条路似乎都是最好的选择。但是,瑞王以前的政敌自然也不会坐以待毙,尤其是,君中书、盛德妃等一系列重要人物的名字都赫然出现在瑞王要清掉的奸佞小人的名单上。
所以,争吵了一个上午,也没有争出个所以然来,众人只能先行散了,回各自衙门去办公务。
盛颜叫住君兰桎,说:“中书大人,有件事情,想要与你商量一下。”
“是关于瑞王和项云寰的事情。”盛颜问,“瑞王与项原非早有过节,以中书大人看来,觉得他们联合的可能性大不大?”
“如今项云寰军中,都说项原非是死在朝廷手下,所以军中群情激奋……我看项云寰说不定会因此而抹过当年他父亲与瑞王的恩怨而投诚也不一定。”君兰桎皱眉道。
盛颜忽然笑了一笑,说:“君中书,不如我们都为国牺牲了吧,也许能保得天下平定。”
君兰桎吓了一跳,赶紧跪下,说道:“德妃,你我的罪名,只是项云寰叛乱的借口而已,就算你我死了,又如何能让他安心为朝廷剿叛!再者说瑞王那边,圣上如今这样的情况,瑞王是始作俑者,退一万步说,他不是毒害圣上的人,可如今朝廷的局势他自然不会不知道,却依然不管不问,一意率兵南下,显然已经没有君臣之分,笃定了是不把朝廷放在眼里了,所以,哪里是你我二人的死能让他安心的?”
盛颜微微点头,思忖良久,才慢慢说:“君中书,如今朝廷兵尽粮绝,实在已经没有办法支撑下去了,与其等破城之后百姓遭殃,还不如开门让外面的人进来算了……你觉得如何呢?”
君兰桎大惊,抬头看她,却见她淡淡地说:“只是你说,选择项云寰比较好,还是选择瑞王比较好?”
君兰桎急道:“这……”
“假如我们选择项云寰,那岂不是江山落在了异姓的手中,而且,项云寰这是犯上作乱,万万不可纵容。而瑞王却是当今圣上的兄长,皇家血统,如今虽然朝廷称之为叛乱,却毕竟还有个清君侧的名义……我们当然还是让瑞王进城保护一城百姓免受乱军残害,说起来比较名正言顺,对不对?”
“但是,娘娘……”君兰桎在心里想,他差点命丧在你的手中,而我与他在朝廷中相争多年,恐怕他进城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把我们给处决掉。
“不过话说回来……”盛颜低声说,“项云寰现在手上数十万大军,恐怕也不是好收拾的吧,瑞王要是接手朝廷,首先至少要肃清反叛,到时候坐山观虎斗,也许圣上和我们还能有一点机会。毕竟现在,要是项云寰投诚了瑞王,那就一切都完了,即使圣上醒来,即使他能留得住性命,恐怕皇位也必然落入他人之手。”
虽然是这个道理,但是君兰桎还是犹豫着,盛颜又问:“或者,君中书觉得还是选择项云寰,跟他联合对抗瑞王比较好?”
以城里目前不到一万人的兵马,要说联合也是个笑话,其实只是抉择投降哪一派而已。选项云寰是万万没有道理的,君兰桎也知道。
所以他无奈地站在台阶下好久,才低声说:“是,谨遵德妃娘娘的意思。”
君兰桎离开的时候,他听到她在他身后,最后说了一句:“他恨极了我,恐怕不会留我在世上……到时候,一切就拜托你了,中书大人。”
他愕然地回头看她。
她却神情平静,波澜不惊:“就算我死了,也不足惜……只要,能换得他也死得凄惨。”
虽然朝廷最终决定了屈从瑞王,但是如今全城被围,实在没有办法与瑞王的大军联系上。
响箭没有可能射到那么远的地方,探子在半夜偷偷出城的时候,被项云寰的兵马射死在护城河边。要向人屈服也这么难,真叫人想不到。
已经是二月天气,草长莺飞,树树花开,风和阳光都变得温柔。但是在围城中的人却完全感觉不到春天的存在。
唯一的好消息是,瑞王已经来到距京城不过三十里的地方,为免“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项云寰停止了攻城,并且退兵十里,驻扎在京城外的百丈原上。
虽然项云寰的大部队撤了,却还有小队埋伏在树林间,他们自然也担心朝廷和瑞王言和,所以朝廷派出去送信的人,始终没有办法到达瑞王军。而瑞王按兵不动地驻扎在三十里开外,竟然好像一点也不急,反倒让朝廷中的人,开始翘首盼望这支叛军的到来了。
“听说项云寰正在与瑞王谈判,所以瑞王才这么沉得住气。”偶尔,也有探子从项云寰那里传来一点消息,但也是隐隐约约的,不太确切。
君兰桎在朝中商量说,看来叫人携带朝廷文书出去是不太可能了,但这几日看来,城郊有些百姓本来已经逃到山里藏起来了,最近战事松了一点,有些人正潜伏回家拿东西,不如找一个能说会道的,装成百姓,亲自过去与瑞王谈判。
众人觉得也算是个办法,于是推举了礼部侍郎陈青云过去。谁知陈青云刚到城外,就被抓住,原来项云寰身边的人认识朝中众臣,自然是被逮个正着。
这下满朝文武都是战战兢兢,不敢动身了。
君兰桎无奈询问盛颜,是否让宫中女官过去比较合适,毕竟宫中女官比较有见识,而且女人不会受怀疑。
盛颜思前想后,叫了吴昭慎过来,问她有没有胆量去。吴昭慎一听说居然是代替朝廷与瑞王通风报信,顿时吓得哭天抢地,一转身居然向梁柱用力撞去,立志寻死。
雕菰赶紧去抱住她,急道:“哎呀,昭慎你……你这是干什么?”
“我只求一个好死,请娘娘大发慈悲……”吴昭慎痛哭流涕,“这一去要是落在那些士兵手中,我……我可怎么办啊……”
盛颜无奈,低声说:“是我考虑不周,对不起昭慎了。”
她挥手让雕菰送吴昭慎回去好好休息,自己一个人在殿内坐了一会儿,抬头看见天色已晚,便走出殿门问正在当值的君容与:“你今晚可有空闲?”
君容与低头说:“唯有保护德妃一职。”
“好,既然这样的话……”盛颜抬起下巴,淡淡地说,“跟我出去走一趟吧。”
君容与还以为她是想要到庭院走走,谁知她转头叫内侍:“我今晚要出宫一趟,若是明日回不来的话,就别找我了。”
内侍不明所以,迟迟疑疑地答应了。君容与顿时觉得不对劲,怔怔地看着她。
她平静地坐在桌前写下了半页纸后,用玉镇纸压好,起身去内堂将自己以前从宫外带进来的衣服中拣了最朴素的一件,然后把头上的钗钿全都取下,脱下了手上的玉镯,跟他说:“走吧。”
君容与这才明白过来,愕然问:“娘娘是……要出宫?”
她低声说:“不,出城。”
他们往城东而去,君容与回家取了下人的衣服穿上。
两人一起走过她家已经被烧得尽成灰烬的院子时,盛颜站了一会儿,合手轻声祝祷。君容与站在她的身后,只听到她模糊不清的“以血还血”四个字,想起皇帝尚训命令他来杀人时平静而清秀的脸,他忽然觉得自己毛骨悚然起来。
验看了令信,偏门开了一条小缝,他们无声无息地挤出去,往南郊而去。护城河的河水无比清澈,沿岸种着柳树,可以遮掩身影。
他们小心翼翼地沿河走到城郊,大片的桃林在暗夜中枝影婆娑。因为还没有长叶开花,所以看上去无比肃杀,只有桃树光滑的树皮在月光下倒映出一些银色幽光。
出了桃林,再无遮拦,两个人偷偷走了一段路,前面便有人跳出来,厉声喝问:“什么人?”
君容与赶紧说:“我们是……逃到山里的百姓,现在想回家拿点东西……听说项将军的部队是不杀百姓的,才敢下来的……”
盛颜低声而仓皇地说道:“是啊,昨天阿毛爹就回家拿了个瓦罐……”
那个领队的不耐烦,打断她的话:“你们住在哪里?”
“沿田埂过去,前面有两株桃树的就是我家,一共有两间半的房子,还有半间柴房。院墙外还有两棵石榴,一条青石……”
听她说得这么详细,头领也不疑有他,一抬下巴让他们过去。谁知就在她一转头的时候,月光下那个头领眼睛一亮,走到她面前拦住她,笑嘻嘻地说:“长这么漂亮,躲到山上难道不怕吗?不如跟着军爷回去吧,山上老虎猛兽,可吓人了……”
盛颜没料到黑暗中还会出这样的事,又急又怒,却不敢说话,低头急走。
那领头的却一把拉住她,涎着脸问:“怎么样啊?”
君容与赶紧挡在盛颜的面前,低声说:“这位军爷……我妻子她,她已经有三个月的身孕了,请大人放过我们一家人吧。”
“三个月?还看不出来嘛……”那几个人打量着盛颜的腰身,还有怀疑。
君容与的手暗暗地探入怀中,触到了匕首冰凉的柄。
正在此时,前面有一队人马过来,领头的人坐在马上,问:“出什么事了?”
那些人抬头一看,赶紧个个躬身叫道:“见过项将军。”
盛颜抬头看了一下马上的人,顿时吓得把头低了下去——那高坐在马上,居高临下打量她的人,正是项云寰。
要是没有他的话……尚诫和她,也许就是那样擦肩而过,一场大雨后,各分东西吧。
不过谁知道呢?也许没有项云寰,他们的故事,也依然是要那样发展下去的。
或许冥冥中的一切都已经注定,连结局都已经写好,所有一切人的登场,所有的事件的发生,都只为了让他们走到如今这一步。
盛颜低垂着脸,一言不发,小心地牵住君容与的袖子,就像个普通的民女缩在自己丈夫身后一样,躲在他的背后。
在黑暗中,她又一直低着头,项云寰并没有认出她,只用马鞭指着盛颜和君容与,问:“这两人是谁?”
“是一对小夫妻,从山上下来要回家拿东西的,在下见……见这个小娘子细皮嫩肉的,不像是村妇,所以随便问问。”那个拦住他们的人赶紧说。
项云寰又好气又好笑,说:“你什么时候要是有这种心眼,也不会落个名声叫张马虎了,明明是看人家长得漂亮吧?”
话虽这样说,却未免仔细看了看盛颜,本来此夜满天都是乌云,看东西不太清楚,此时却突然云开月出,下弦月光辉淡淡,照在盛颜的身上,光华流转不定,竟叫人移不开眼睛。
他一时恍惚,在心里想,这山野中怎么会有这么美丽的人?难道真像别人传说的,百丈原上有妖狐出没迷人?
不过也只是一刹那的出神而已,他很快就想起来,诧异地问:“是你?”
盛颜料不到他记性这么好,只好勉强咬住下唇,低声说:“我……并不认识你。”
“去年春天,就在那边的花神庙,你曾经被瑞王射了一箭,这么快就忘记了?”
他跳下马,捏住她的下巴,抬起来看一看,笑出来:“就是你没错,当时在大雨中,你披头散发的样子,都叫人惊艳——我后来看瑞王跟着你去了,还以为你会被他带回去,原来你依然还是在乡野间嫁人生子了?”
她只能勉强避过,低声说:“我当时……已经许配了人家。”
“真看不出来,他居然还是个君子,不夺他人之物。”他笑了出来,又多看了她一眼,说,“可惜了,瑞王在天下男人中也算是数一数二。”
“第一是我们将军。”旁边的张马虎立即恭维道。
项云寰哑然失笑,一脚踢在他的屁股上:“滚,巡你的逻去!”
君容与暗暗地移动身子,挡在盛颜的面前,在心里想,要是等一下出什么事的话,就算拼了自己的命,也不能让她落在敌人的手中。
而盛颜看项云寰回过头来,目光还在她身上打量,于是便在君容与身后指指不远处的房子,怯怯地说道:“将军要是不嫌弃的话,可以到我们家中看看,我们拿了东西就走。”
项云寰随意点头,示意身后人跟上,自己上了马,跟着他们一路走到她家去。
盛颜取出自己一直保存着的钥匙,开了院门的锁,锁已经有点生锈,她暗暗用力,才终于打开。
推门进去一看,里面的一切,都还和以往一模一样。还未长出花叶的桃树,墙角早生的茸茸细草,磨得光滑的青石台阶,中间有浅浅的凹痕。
她强忍住自己涌上来的眼泪,很自然地走到柴房内拿出水桶,让君容与去屋角石榴树下的井中打了水,自己从厨房的柜子中取了茶壶和杯子,清洗干净,要给项云寰他们烧水煮茶。
见她如此熟悉这里的一切,一伙人也打消了疑虑,盛颜挽留他们喝茶,项云寰自然不会在陌生人的家中喝不知道什么时候的陈茶,只挥手说:“算了,半夜三更喝什么茶?你们赶紧拿了东西走人吧,朝廷和瑞王军,不知什么时候会打起来呢。”
“是,是。”君容与赶紧应道。
他们转身便出去了,项云寰听到身后一个人啧啧羡慕地说:“娶到这么漂亮的老婆,这男人真是够有福气的。”
“就是啊,这女人相貌这么美,可是手却常年忙家务,手指都磨粗了,真叫人可惜啊……我要是有这么一个老婆,我每天端茶送水伺候她都愿意!”另一人说。
“你看得真够仔细的,盯着人家小媳妇从头看到脚吧?”旁人一起取笑。
那人不服气:“看人家漂亮小媳妇有什么奇怪的?在这里待着没女人,看母猪都是双眼皮了!”
项云寰终于忍不住了,回头说:“好,什么时候攻下京城,一人给你们分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