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日册封的贵妃与德妃,最终只册立了一位元贵妃。
朝晴宫盛修仪,在最后关头被皇帝抛下,中断了册封仪式。
在后局的人捡拾起散落于地的东西退下之后,盛颜屏退了所有人,坐在镜子前等待着。
她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是等着皇帝再度归来,让自己终究登上这个万人艳羡的位置,还是在等着最终绝望的消息,等待自己成为宫中所有人的笑柄。
日光转移倾斜,眼看已经要到日暮。
停了一天的雨又细细下起来,打在庭中窸窸窣窣,动荡不安。
她知道皇帝不会来了。
顶了好几个时辰的金玉首饰让她脖子酸痛,她抬手慢慢将十二行金钗与九支花树拆下来,整整齐齐排列在妆台上。这些是属于德妃的饰物,一个修仪做这样的打扮是逾矩的。
或许是一天的时间足够她去镇定,她的双手很稳,花朵金钗步摇纹丝不乱地被她拆下,从她梳成九鬟高髻的发间脱离。
不需要想,她也知道,必定是那把伞,终于出事了。
真没想到,就在她终于认命地决定接受皇帝给予的恩宠,承受这一切的时候,她的过往会这样陡然被掀开,所有温情脉脉彻底被击溃。
其实这说不定,也是好事。
以后老死在宫中也好,送入冷宫也好,至少她能存着心里那个角落,永远放着十年前她折下的那枝黯淡桃花,也永远放着十年后擦过她鬓边的那一朵鲜润桃花。
她拆完了最后一绺头发,满头的青丝倾泻而下,将将及地。她拉开妆盒,取了一柄象牙梳,慢慢地在夕阳中梳着。
纱窗日落渐黄昏,金色夕阳照在金花玉钗上,光芒炫目。
她的目光落在中间那个妆盒之上,那稍微歪掉的角度,让她不由自主地放下了梳子,抬手去打开了最下面的格子。
拉起隔层,九龙佩依然妥善地放置在里面。然而,原本整齐梳理好的金线,已经凌乱不堪。
她将它取出,在夕阳下看了看,想起自己去换翟衣的时候,留在外面的皇帝与常颖儿。
是她自己不小心,常颖儿时时在她身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发觉了这东西。当年先帝拆开一对九龙佩,分给两个人。皇帝身上的那一个,她常常看见,而他赠送给她的这一个,她知道自己应该及早处理,然而终究,还是舍不得。
纵使知道它极度危险,知道它是高悬于头顶的利刃,是即将沾唇的鹤顶红,她也依然不舍。
因为,她接过它时,曾对他说,我等你。
她没有守住诺言,所以她妄想守住信物。
是她自己执妄愚蠢,一念之差,倾覆了以后的人生。但她握着这块九龙佩,心想,就这样结局对自己也不错,求仁得仁。只是不知道会不会牵连到母亲,会不会连累到瑞王。
手指不知不觉握紧了,她俯下头,将脸颊贴在冰凉的玉石之上,迷惘地想,万死难辞其咎,是不是就是自己现在的处境呢?
潇潇暮雨,洒在朝晴宫,也洒在寿安宫。
在佛堂之中做晚课的太后,抬头看见被女官迎进来的皇帝尚训。但她不动声色,将手边这一篇经文缓缓念完,然后合上经卷,拨过一颗佛珠,起身在皇帝对面坐下,问:“皇上来了?”
尚训知道太后耳目聪明,每天虽然都在念佛经,但宫里有什么事情,从来脱不开她的法眼。今日册立德妃的这一场变故,她必定也已经知晓。
他面容苍白,神情犹自略带恍惚,闷坐喝茶半晌,才问:“母后当日召盛颜进宫时,事先可有人知晓?”
太后摇头道:“绝对没有。母后在前往山陵祭祀前夜偶然做梦,才想起当年盛彝有这样一个女儿。她是母后在临行前才命后局拟旨寻找,当时出行仓促,也不可能有人知道母后当晚会做那个梦,至于瑞王……他当日同去山陵,更不可能事先发觉母后有这样的一道懿旨。”
尚训低声道:“但他们以前在宫外分明是认识的。”
“这事,倒是处处透着怪异难解之处。”太后摇头说,“皇上可还记得,盛颜刚刚进宫之时,母后认为盛颜出身乡野,不懂进退,想要送她出去。当时瑞王还曾来见母后,建议找吴昭慎询问。果然吴昭慎说盛家女自小孤苦,既没有富贵之命,又没有大家闺秀之气,恐怕难以在宫闱中生活,母后当时便想将她遣送出去……若说瑞王有意送她进来,潜伏在皇上身边为己所用,又似乎不像。”
尚训点头,声音低沉道:“再者,若是一颗棋子,皇兄又怎么会将那么重要的东西赠送于她?”
说到这里,太后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轻轻“哦”了一声,皱眉说:“怪不得,瑞王从来不过问宫中事情,那次却要特地来和母后讲这么无足轻重一个女子,原来他们在宫外就认识的——而且,恐怕瑞王是要将她带出去,而不是要将她送进来。”
尚训只觉那仿佛被捣过的心口,又隐隐绞痛起来。他转头去看外面,一庭潇潇紫竹,清冷幽暗,气息都似乎是凝固的。
他还要如何说。
太后反倒微微笑了出来,问起毫不相关的事情来:“皇上亲政这么久,怎么从来不把朝廷的事情放在心上?大可以自己考虑过后再和瑞王商量,一意地偏劳他,这怎么可以?”
尚训知道太后与瑞王向来是有嫌隙的,瑞王一直为自己母亲的去世耿耿于怀,间接也牵涉到她。他低声说:“母后知道的,朕对这些朝廷中事并无兴趣。”
太后无奈地叹口气,说:“母后记得皇上七八岁的时候就已经流利背诵四书,而瑞王十岁了还没读完《论语》,现在皇上到底是把心思用在哪里了?”
尚训低头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轻声说道:“恐怕要劳烦皇兄一辈子了……朕穷此一生,也是学不会处理政事的,唯一喜欢的,就是和一个知心的人在一起,开开心心做些玩物丧志的事情。”
“那朝廷里的事情,瑞王独断专行,谁来管束?”她问。
尚训恍惚听着,唇角一丝冷笑:“母后觉得天底下谁能管束皇兄?”
太后轻描淡写说道:“盛颜。”
尚训顿时愕然,猛抬头看她。
她微微一笑,
“她究竟是瑞王安插在你身边的人,还是瑞王千方百计要弄到手的人,只要在朝堂上稍加试探,她难免要露行迹。到时候皇上自然可以尽早收拾。”太后冷笑道,“既然我们已经知晓底细,何不顺水推舟,好好用她。我看她心机不深,甚至有些笨拙,我们既然已经知道防备,以后她若是能为我们所用,也未尝不是好事。”
“这世上没有这样的事,阿颜只是刚刚受封的一个妃子,如何能代替我们去掌管朝政?”尚训摇头,长出一口气,说道,“这事,于理不合。”
太后盯着他许久,问:“瑞王势大,朝野尽知飞扬跋扈,陛下如今大好机会在手,却要就此白白放过?”
尚训将手中茶轻轻放在桌上,声音低沉缓慢,但他毕竟身为帝王多年,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一字一顿说道:“自古以来,与政治有关的女人谁能落得好下场?我纵然永远掌不了实权,能与自己喜欢的人平静过得一生,也就算了。”
太后终于摇摇头,叹了一口气,缓缓问:“前朝武帝,杀兄夺嫂的旧事,皇上难道忘记了?”
尚训悚然一惊,抬头看她。
她望着他,沉吟良久,轻声说:“若连这样的棋子都不加以利用,皇上一味纵然,可知瑞王日后还会容留什么在你身边?”
他会容留什么在自己身边?
离开寿安宫后,天色已晚。尚训回到自己现在居住的毓升宫,一个人坐在空殿内,任由黑暗笼罩自己,也不让宫人进来点起宫灯。
恍惚还是很小的时候,母亲在自己的面前蹲下来,伸手擦去自己双颊上的泪珠,笑问:“皇儿,你在哭什么啊?”
他抽噎着说:“刘妈妈……刘妈妈走了……”
母亲微微一笑,说:“现在不是有赵妈妈来了吗?”
“可是、可是我要刘妈妈……”他固执地说。
“皇儿,听母妃说。你将来是要去统管全天下子民的,所以,你身边不能有一个长久跟在你身边的人,天子,是要疏远你身边人,胸怀天下人的。”
“可是……可是我要刘妈妈……”
母亲摇摇头,说:“皇儿,你这样可不行,和身边人的感情太深,将来你身边的人会成了你的软肋。”
和身边人的感情太深,将来你身边的人会成了你的软肋。
尚训醒来的时候,耳边还是回荡着这一句话。
宫灯最终还是没有点起。外面是无边暗夜,耳听到大雨下得急促,哗啦哗啦,好像整个天地都是喧哗不安。
尚训坐起来,一个人在毓升宫,盯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耳听得暴雨的声音,激荡在空旷的宫室中。
他从小就在宫廷长大,与自己的父皇母妃并不亲近,甚至小时候为了避免与下人生了亲昵,乳母和贴身内侍都要半年一换,没有知心的人,身边也没有什么亲人。
等到母妃去世,先皇驾崩,他身边就全都是别人替他安排的人了,没有一个是他自己想要的。
盛颜的出现,其实就像救了他一样。
他一直清楚地记得,初相见时平凡无奇的屋子,铺设杏黄锦褥的竹榻,窗外绿荫浓重,微风中树叶一直在沙沙作响。而她坐在窗前静静地缝自己的衣服,淡绿的春衫,柔软地铺在她的膝盖上。
他那时想,一个丈夫看着自己的妻子时的心情,一定就是这样。
可如今想想,谁知道,真相是怎么样的?
尚训盯着外面的大雨,直到天色渐亮,清晨是确确实实到来了,只是颜色还是暗沉。
他才突然抬头,对景泰说:“到朝晴宫中说一声,让盛修仪来见朕。”
风狂雨骤四月暮,满地落花濡湿在昨夜的雨水中,颜色鲜润。尚训看见盛颜走过来,脸色苍白,神情恍惚,不复昨日的光华绝艳。可就在这样的情境之下,她还是低头看着地上,小心地避开落花,不让自己的脚玷污了它们。
刹那间他眼睛一热,这个女子,这么温暖柔软,是自己喜欢的人。
无论如何,无论其间有什么阴谋,算计,心机,她都是他人生第一次心动的对象。
他不觉就站起来,像以前一样走下阶去等她。
她在阶下抬头望他,她的面容与他一样,苍白憔悴。
他知道她也一定和自己一样,一夜难眠。
只是他是在考虑如何处置她,而她是在等待他如何处置自己。
最终,他却是缓缓走下台阶,伸手向她,若无其事地说:“我看这边的石榴花昨夜初开了几枝,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盛颜看他这般平静,不由有点害怕,低低应了一声。
他携起她的手,她的手冰凉,却顺从地躺在他的掌心,不曾动弹半分。
他们一起到殿后去看榴花。或者是殿后的日光不足,那石榴花的颜色并不是正红,而是鲜艳的橘红色,经雨后娇艳欲滴。
尚训折了一枝给她。她将花握在手中,一时无言。
“这花这么美丽,要是永远开下去就好了。”
盛颜只觉得气息哽咽,绝望的情绪让她低声道:“这世上,无论什么鲜艳都是短暂的。”
“难道就连你也不能持久?”他问。
盛颜心里一惊,抬头看他,他盯着她良久,轻轻伸手去抚摸她的脸颊,说:“纵然你我都不能长久在这世上,可是朕永远都会记得,朕给你摘的第一朵花,那么美丽,你却比那朵花还要美丽……”
她慌忙跪下:“圣上万岁……”
“你看你,这么漂亮的裙子怎么能就这样跪在泥水里?”他将她拉住,止住了她行礼,说,“朕自己知道的,哪有人能长活于世呢。”
两人相视无语,只听得风声细微,从石榴花的枝叶间穿过去,沙沙声起伏不断。
这风过花枝的气息,让尚训也放柔了嗓音,轻声说道:“阿颜,无论怎样,我只要和你在一起就好……人一辈子开心的时光能有多少?和你欢喜得几年,已经是上天的眷顾。”
盛颜默不作声,眼泪扑簌簌就直落下来。
她原本并不知道皇帝居然如此喜欢她,可现在听得他这样一句,顿时心头辛酸之极。
这般深宫里,这么多的美丽容颜,却哪里还有一个人,在这样绝望的境地之中,还能像她这样幸运,得到皇帝的顾念?
他们看了一会儿榴花,都觉得困倦。
尚训让身边内侍送盛颜回去。等盛颜刚出了毓升宫,后面又有人捧着个盒子追过来,说:“圣上吩咐,昨日在盛修仪这边看到龙形玉佩,恐怕与修仪身份不符,特命人将府库中一枚鸾凤佩赐予修仪。”
尚训命人送来的那枚鸾凤玉佩清朗冷冽,周身犹如蒙着雾气,即使是盛颜,也知道是绝顶的好玉,兼之雕工极佳,恐怕是无价之宝。
盛颜默然将玉佩收下,把盒子捧在手中,手指收得太紧,骨节都微微泛白。
那内侍悄悄说道:“盛修仪,这块玉佩可是前朝秦贵妃之物,圣上这般眷念,修仪以后也定会与秦贵妃一般,宠冠后宫,一世荣华富贵……”
盛颜在宫外就曾经听人说过,前朝的秦贵妃,受皇帝宠幸四十多年,她要过六十岁生辰时,刚好昆山下送来一块绝佳玉石进献宫中,皇帝便召天下最好的玉匠昼夜赶工,终于在贵妃生日前一天雕成一块鸾凤玉佩,完工之日,有瑞鸟无数,在皇宫上空盘旋鸣叫,据说是百鸟朝凤之兆。
秦贵妃后来受封皇后,并且成了太后,在九十多岁时安静去世。这样的际遇,是宫中人最向往的。
那内侍又说:“小人得跟盛修仪到朝晴宫一趟,请盛修仪将那个龙形玉佩交给小人拿去复命。”
盛颜微微点头,心口仿佛已经麻木,竟什么也不想,只机械地带他往朝晴宫走去。
一路上偶尔有行经宫道的人,看见盛颜都是一脸诡异,想必昨日册妃之前一刻,皇帝砸了她的金册金宝的事情,已经传遍整个宫中了。那些人或好奇打量的,或窃窃私语的,或幸灾乐祸的,不一而足。唯一的相同点,就是个个都避之唯恐不及。
走到重福宫附近时,盛颜觉得自己精神有些恍惚,便略停了一停。她陡逢大变,昨晚到现在水米未进,最近又好几夜睡得不好,此时只觉得后背虚汗渗出,整个人眼前一黑,软软靠在了旁边的宫墙上。
她身边带着的两个宫女,一个捧着盒子眼观鼻鼻观心,一个悄悄打量了一眼那个内侍,准备看他的脸色再行事。
就在她撑着墙等待自己眼前昏黑过去时,一双手从旁边伸出,一把扶住了她,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盛修仪,你可是身体不舒服吗?”
盛颜只觉得这声音有点熟悉,一时却又想不起来是谁,只能等这一阵昏沉过去之后,张开眼看着面前人。
原来是之前在重福宫的那个小宫女雕菰,这个面容和名字一样可爱的少女,正扶着她,焦急地看着她。
盛颜轻出了一口气,说:“是你呀。”
“是呀,盛修仪,你脸色很不好。”她急切地看看左右,然后说,“先到重福宫歇一歇好吗?我给你倒杯茶。”
盛颜先看向身后的内侍,声音虚浮:“这位公公……急着去我那边取回东西呢。”
那名内侍见她脸色苍白,便说:“这倒不急,盛修仪最近劳心劳力,要是累的话,就稍微歇息一下。”
盛颜谢了他,雕菰扶着她走到重福宫院子内,让她在堂上坐下,又跑到里面给她冲了一盏红枣酥酪来,不一会儿捧着出来,把一柄刚洗过的调羹放在盛颜手中,说道:“冲得太急了,枣肉怕还干着,盛修仪先用酥酪,枣子到最后吃。”
盛颜点点头,举着调羹一口一口把里面洁白的酥酪先吃掉。
在这茫茫宫廷之中,她一个人孤寂跋涉,因始终置身局外,也并不觉得如何辛苦。到如今雕菰给她一碗酥酪,她反倒觉出了人情冷暖,眼眶热热地似乎要掉下泪来。
她捧着瓷盏,轻声问雕菰:“我如今已经成为宫中笑柄,人人都知道圣上厌嫌我……你怎么还多事来帮我?”
雕菰在旁边掐了一支艾草,在手中轻轻地转着,说:“我昨日听吴昭慎说了一些,不过我想盛修仪一定没事的。因为我想啊,之前在重福宫中这么多人,可现在唯有你是九嫔之一呢,她们有什么资格在背后议论盛修仪呢?”
盛颜垂下眼,轻声说:“我只是担心,徒然替你惹来麻烦。”
雕菰满不在乎说:“我才不怕麻烦呢,我又没做坏事。再说我宫外一个亲人都没有,想干啥就干啥,对得起自己的心就行了。”
盛颜也不由笑了出来,说:“你看来比我年纪还小,倒是一副看破红尘的潇洒模样。”
“哎呀,盛修仪,你要是进了宫,被套上个名字叫小米小麦什么的,也会知道自己实在是微不足道,啥事都不去想了。”
盛颜再也忍不住,捧着碗和她相视而笑。
“盛修仪,虽然你愁眉苦脸也挺好看的,但笑起来还是更漂亮呢,我就喜欢看你笑。”雕菰碰碰她的碗,“我估计枣子可以吃了,来,赶紧尝尝看。”
盛颜舀了一个吃着,点头说:“嗯,很甜。”
“不瞒你说,我只会做这个,吴昭慎没少骂我笨!”雕菰眉飞色舞,“你喜欢吃的话,以后过来这边,我再给你做。”
盛颜将手中碗递还给她,轻轻点头:“好。”
或许是那碗酥酪让她精神振作了起来,她出了重福宫之后,一路上走得非常平稳。等到了朝晴宫中,她平静地吩咐内侍等在外面,将那个九龙佩取出来,交付了他。
身旁侍立在殿内的宫女们,看她被皇帝身边的内侍带回来,不知她这次又是在那边受了什么责难,个个都战战兢兢,不知这到底是好事还是祸事。
她见她们都是这样,也浑若无事,只让她们给自己取了晚膳过来。殿内宫人们都是不安,在殿外窃窃私语着,担忧自己的明天。
盛颜听着那些听不清又避不开的声音,了无胃口。她放下筷子走到窗边,倚坐着看了一会儿外面的庭院。绿叶底下,梅子已经长大,一个个青碧可爱,藏在枝叶之中。
眼前好像幻觉般,一闪而过风里桃花艳丽的颜色,墙内桃花,墙外仰头看花的人,转眼成大片雪也似的梧桐,一轮圆月。
刹那间风花雪月。
三生池中倒映的一对人,和自己再没有关系。
再也没有关系。
第二天是个好天气,盛颜醒来时看着外面幽蓝的天空,渐渐亮起来。昨夜的大风打得窗外芭蕉歪斜,宽大的叶片被撕扯成乱条。
她起身在廊下徘徊,夏日已至,清晨并无凉意。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就像被孤飞在广袤原野之上的雏鸟,地方越大,越显得冷清。
日出不久,偏殿也传来声响,是常颖儿身边的宫女起来打水,给她备下梳洗用具。盛颜依靠在廊下,看着那几个人忙忙碌碌。脸色沉静。
常颖儿用了早膳后出来,一抬头看见盛颜,心里顿时咯噔一下,赶紧露出一个笑容朝她屈了屈膝行礼。
盛颜朝她点点头,也没兴趣跟她聊天,只让身边的宫女替自己拿本书过来。宫女也不识字,随便拿了本薄的递给她,是一本粗浅的蒙学诗。
盛颜想着必定是皇帝过来时忘了带走的,心下也奇怪他怎么在看这种书。正随意翻着,常颖儿已经走过来了,凑在旁边觑了一眼,笑道:“咦,这不是‘鹅鹅鹅’、‘一去二三里’、‘春眠不觉晓’之类的吗?盛姐姐现在还在看这种书啊?”
盛颜淡淡说道:“我自幼在山野长大,未承庭训,当然没有妹妹念得深。”
常颖儿捂着嘴笑道:“哎呀,我可不是这个意思,姐姐的父亲当年文名不小,姐姐自然是高门才女了。”
盛颜也不说什么,只笑了笑,随意翻着书。
书页停在尚训常翻的那一页,正是邵康节的“一去二三里”。
常颖儿撇撇嘴,说:“看这诗,就这么二十个字,数字倒有十个。一、二、三、四、八、九全都是数,也就糊弄小孩子。”
盛颜摩挲着被尚训弄得微卷的书页边,头也不抬地说:“这正是这首诗的精巧之处,除去数字之外,邵康节用寥寥十个字就能描绘出眼中所见,一般人谁可做到呢……”
说到这里,她脑中忽然一闪而过一些东西,顿时怔住了。
常颖儿有点惊讶地看着她,问:“盛姐姐,你想什么呀?”
“你刚刚说……什么?”
常颖儿眨眨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我是说,二十个字里,数字倒有十个呀。”
“不……”她喃喃地说着,想了想,抚头站了起来,说,“我有点头晕,可能昨夜没休息好。”
常颖儿当然有这个眼力见儿,赶紧说:“姐姐赶紧去休息吧,我就不在你面前讨烦了。”
盛颜也不再和她虚应,拿着书转身就进内去了。
尚训过来时,看见盛颜正坐在窗边,手中按着一本书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的到来让朝晴宫所有人都惊喜不已,每个人迎接他的笑脸都格外紧张。盛颜看见他进来,也是下意识地站了起来,握紧了手中的书。
尚训脸上的笑意却十分自然,见她纤细的身子站在风里,似不胜身上薄薄罗裳。他便慢慢走过去抚了抚她的肩,说:“天气虽热,可坐在这当风口也不好,以后可要小心。”
他微笑温柔,与她交出的那块玉一样温润。
她默然无语,只能低头向他屈了屈膝,表示应答。
尚训心里微微一颤,轻轻抚上她的背,低声说:“阿颜,对不起。”
她抬头见他神情黯淡,也不知他为什么突然对自己说抱歉,正在思量,发丝微微一动,却是他轻抚着她垂落在肩上的头发。她头发纤细柔滑,他用手指轻轻地梳过她的长发,凝神看她的青丝一根一根从自己的指缝间滑下来。
盛颜感觉到他的气息在自己耳畔微微激荡,心下紧张不已,正暗自握紧了手中的书,他却已经放开她的头发,说:“朕也不能再懒散下去了,从今日开始,偶尔也要去上一下朝。下午朕要去垂咨殿处理政事,你待会儿过来陪朕。”
她错愕地看他一眼,轻声问:“圣上处理政事,我……一个后宫的女子,怎么好过去?”
“朝中事情烦琐,朕怕自己会疲累,偶尔回头看看你,或许能轻松点。”他轻声说。
他声音温柔,盛颜只觉心中一软,便点头答应了。
他便又转了话题,笑问:“宿昔不梳头,丝发垂两肩。是你身边的宫女偷懒呢,还是你偷懒?”
她还没说话,身边的宫女已经赶紧说道:“是上次圣上说,修仪清素些更好看,因此修仪也没有吩咐奴婢们精心装饰……”
皇帝回头看了她一眼,见是个长得挺漂亮的宫人,此时见他看向自己,正从眼睫下抬眼含羞带怯地望着他。
皇帝也不搭理她,只指着她吩咐景泰道:“跟后局说一声,让她今日就到浣衣处去,直至满二十五岁放出去。”
那宫人顿时吓傻了,跪下来连声音都扭曲了:“圣上饶命啊……奴婢,奴婢知错了!”
皇帝笑了笑,问:“错在何处?”
她张大嘴,却半晌也不知该如何说。
“一殿的人站在这儿,任凭她头也不梳,坐在风口,是盛修仪固执呢,还是你们都是死人?”他目光在一群战战兢兢的宫女身上一扫,声音不大,却让人跪了一地,瑟缩不已,“你们是不是认为,盛修仪没有成为盛德妃,日后朕对她就不再上心了?”
盛颜见他神情不悦,想着这周围的人前些日子的趋炎附势,昨日的恐慌失望,也不想出头做好人,便只站在他身旁,一声不吭。
皇帝也不再说什么,挥挥手示意景泰把人带下去,然后他才转头看盛颜,那唇角又挂了一丝笑,说:“你把这些人挑一挑,有合心意的留下,不合心意的都遣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