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常颖儿说不急,但盛颜还是连夜写好了信,厚厚一叠堆在枕边,几乎塞不进信封去。
写到天快破晓才终于停笔,第二天早上,她也难得没有早起。等到睁眼起床时,伺候她穿衣的小宫女悄悄告诉她,皇帝已经来了,正在外间呢。
盛颜赶紧起身,匆匆绾好头发出去一看,尚训果然在外面,正在看着她写给母亲的信。
她羞惭不已,赶紧跑去将自己的信一把按住,说:“这是我家信,就算圣上也不能偷看的。”
“哪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絮絮叨叨说宫里什么都好,一切如意吗?这种报喜不报忧的信札,朕又不是没看过。”他笑着把那叠信笺又放回案头,然后抬头看着她,轻声说,“不过也是朕疏忽了,不应该让你与母亲分离这么久不通音信。”
“圣上有那么多大事,哪能顾着我这点小事呢?”她含笑收好自己的信,又收拾自己身边的钱物。
尚训坐在她旁边看她查点银锭,便问:“准备带什么给你娘?”
“她如今最需要的自然是钱了,我信上嘱咐她搬到城内住,或租或买一间小宅,请一个能操持家事的仆妇,这些钱暂时安身该够了。”她将小包裹仔细打好,对他微微而笑,“上月发的还是美人俸禄,下个月该能多一些补贴给母亲了。还得感谢圣上给我进阶,如今我不差钱。”
尚训含笑托着下巴看她:“全部都带给你娘,你在宫里不需要用吗?”
“咦?”盛颜倒有些迷惘,“我现在挺好的,什么都有,并不需要用到钱财。”
“你不准备笼络下人吗?不打点太后身边人或内局女官吗?”
盛颜这才想起这种事。然而她心中,却总没有一入宫廷深似海的感觉,只觉得这里并不是自己会永远待下去的地方。
她心里还存着虚妄的想法,觉得在父亲与易贵妃的事情水落石出之后,自己能从这个宫中走出,最终的归宿并不是这里,所以也一直并没有为自己做长期的打算。
所以她愣了愣,才说:“我母亲那边比较急,我这边,等往后吧。”
“真没想到,朕的后宫,居然有人这么穷,把钱交给了母亲就没有了自己的份。”尚训笑道,又凑近她问,“需要朕接济你么?”
“不……不需要。”她连忙摇头。
尚训见她脸都红了,不觉像逗小猫一样捏了捏她的脸颊,见她猝不及防地一愣之后,立马缩得飞快,终于哈哈大笑出来。
“行啦,朕就帮帮你,这两天就让你娘进宫来探望你,好不好?”
缩到一边的盛颜,立马又充满希冀地直起了腰,眼睛中也闪出亮光来:“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朕难道还骗你?”他说着,见她欢喜不已,一层泪光已经眼看着蒙上来,便叫了景泰进来,说:“盛修仪要见她的母亲,你让后局明日派个车去接一下。”
景泰面露难色,有些迟疑地说:“这……”
尚训望了他一眼,示意他快点说。
“按宫律,非命妇的后妃亲族若要进宫,需后局审批酌定,待允可之后,再提前三月教习礼仪,等礼仪娴熟,宫中再批复之后,提前一天到外宫处沐浴更衣,等候召见。第二日四更起,搜检全身后再入宫,候至辰时方可引入内宫。”
盛颜不由得有些迟疑,这一套程序走下来,总得半载左右,而且还要这么折腾母亲,才能见上一面。
“而且,平民在宫中见妃嫔,至多不超过一刻钟,因此……”景泰看看尚训,迟疑道,“本朝后宫,甚少有召亲戚入宫见面的。”
尚训回头看盛颜,她则难过地别过头去,低声说:“那就算了吧,何苦为了我想见母亲,而让她如此奔波呢。”
尚训默然拍拍她的肩,然后说:“朕帮你再想想办法。”
盛颜红了眼圈,向他垂首道谢,但心里也没抱太大希望。
尚训便挽起她的手,说:“今日来找你,是因母后要见你,朕陪你一起去吧。”
盛颜犹豫地看着他,问:“不知是什么事情?”
她知道太后不喜欢她,他也清楚,所以笑着安慰她说:“放心吧,是好事,别担心。”
他带着她来到寿安宫前,又停下来,仔细上下打量她全身,确定她今日礼仪周全之后,伸手将她鬓边一绺细发抿到耳后去,然后低声在她耳边笑道:“你今天这么美,母后一定喜欢。”
她尴尬又羞涩,低头无言,局促地跟在他身后进去。两人走到后殿,盛颜一抬头看见后方佛堂,这才恍惚想起这是哪里。
十年前,瑞王的母亲曾经住过的那个小院落。如今房屋已经被拆掉,那株她手植的桃花也已被夷平,被纳入太后所居的寿安宫,建起了佛堂。
一切旧日痕迹全都不见,唯有当年他与她爬过的高大松柏还在,森绿苍青,一如往昔。
尚训见她一直看着那株最高大的松柏,诧异地贴在她耳边问:“那棵树怎么了?”
“没什么……”盛颜赶紧收敛心神,跟着他进内去。
太后看见盛颜进来叩拜,便放下了佛经,和颜悦色赐了她座位,旁边还有元昭容在,盛颜向她行了礼,等宫人送了茶上来,盛颜忙再跪下谢过太后。
太后拉着皇帝与元昭容的手,声音平缓道:“陛下春秋已盛,之前三十二位闺秀入宫,一是为后宫不至空虚,同时也是为立后事做铺垫。本朝惯例,天子立后时也要册封二妃,一后二妃于礼方合。如今宫中高阶位的妃嫔只有你们二人,到时候同时册封的,自然是你们了,今后当自行勉勖,为后宫表率,你们二人可知晓吗?”
盛颜顿时愕然,她茫然看看元昭容,她应该是早已知晓内情的,所以镇定地起身拜谢。盛颜手足无措,也只能跟着元昭容一起向太后与皇帝下拜,一时心乱如麻。
太后看看元昭容从容的举止,再看看盛修仪这份慌乱,心中不喜,但也只是淡淡示意她们起身就座。
尚训看看太后牵住元昭容的那只手,便不动声色地挽住盛颜的手将她拉起,笑道:“昭容与修仪都是温柔聪慧的人,朕想你们必定堪当四妃,至于名位还请母后斟酌,孩儿听母后的意思便是了。”
他不动声色说着,暗地里却伸手在盛颜的手心里轻轻挠了一下,含笑朝她眨眨眼。
盛颜将自己的手一缩,不敢理会他。
这般动静,太后却似乎没有看见,顾自在那里数着佛珠,良久才慢悠悠说:“昭容就不用说了,是陛下原配良娣,在东宫多年,妃位她自然当得起。盛彝当年是名满天下的才子,却由于些微小事受了牵连,导致一生流离颠簸,现在孤女进宫,朝廷示之以恩典,显我朝怜才之心,也是一桩好事……”
盛颜想到自己父亲去世时,那一夜的大雪。当时有谁记得他?现在冠冕堂皇拿来做借口。
又想,自己一念之差,迷迷糊糊进宫,又天降恩宠,从美人到修仪,已经为人侧目,如今又因为皇帝立后而忽然要封妃,人世际遇,可算是幸运到极致——
然而,这些堆叠而来的幸运,也使她走出这宫廷的希望,越发变得渺茫。
可她又要如何推拒这倾泻在自己身上的命运呢?
她并不想站在这个宫廷的高处,并不想得到这令人艳羡的一切,并不想成为万众瞩目的荣耀。
她想要的,是十年前那个紧紧握住她手的少年,是十年后暴雨桃花中重逢的那个男人。
然而一切都无法宣之于口。她只能默然向着太后与皇帝叩谢。她想无论如何,目前自己终究还是得在这个宫廷中待下去的,因为,她还想要探究父亲当年在宫里留下的谜团,更想知道,父亲这一生的悲剧,究竟是从何而来,因何人而起。
太后留了皇帝和元昭容说话,示意她先退出。尚训轻碰她的手背,嘱咐她在殿外等自己。
盛颜拜别太后,走出佛堂,轻叹了一口气,倚靠在松柏之下,想着自己面前的矛盾烦忧,怔怔出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双黑底银色流云纹六合靴出现在她视野之中,停了下来。
她慢慢地抬头,顺着靴子看向站在她不远处的那个人。
十年之后,在当年那棵松柏之下,多年前的两个人再度看到对方。当年稚气的孩子已经长大成人,然而无情最是花草树木,与当年几乎一模一样,时光似乎没在上面留下什么痕迹。
她当年带着他踩踏过的枝丫,至今依然是那个形状,堪堪落脚。只是那些树枝已经再也无法承托起他们如今的身躯。
他们隔着两三丈距离看着彼此,竟都说不出任何话。
风从他们之间穿过,就像过往年华匆匆遗落,不见踪迹。
许久,她终于听到瑞王尚诫的声音,低沉而略带喑哑,隐隐失却了他原本嗓音的冷漠冰冷:“盛修仪……不,应该是盛德妃,恭喜你了。”
原来她此次进阶受封,已经是德妃了。
盛颜心中没有欢喜,只觉悲哀失落。她踟蹰良久,见身边宫女都退在身后,不敢抬头,便向他微一低头行礼,轻声说:“多谢王爷。”
两人站在一起,竟似陌生人一般,不知该说什么。
盛颜站着等待皇帝,瑞王本应可以直接进内去见太后,此时却站在她不远处,许久也未曾迈步。
也不知过了多久,盛颜在一片茫然之间,听到瑞王的声音传来:“德妃所站的地方,当年长着一株桃花。”
盛颜这才发现,自己不偏不倚就站在他母亲当年种植那株桃花之处。她抬头看向他,却望见了他面容上幽渺的伤感。她一瞬间只觉得胸口疼痛得几乎窒息,连呼吸都要用尽全力。
她捏紧自己的指尖,低低地说:“往者已矣,王爷也不必太过记挂了。”
瑞王并不看她,只问:“魂牵梦萦记挂了十年的东西,一夕之间失去,可是说忘就能忘的吗?”
盛颜心口大恸,只能竭力咬紧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响。
过了很久很久,他才听到她低微的声音,恍惚如呓语:“造化弄人,身不由己。既然宫室要变成佛堂,哪里又能让小小一株花树自行决定?”
话未说完,她的尾音已经微颤,终于气竭,再也无法说下去。
那袅袅的余音让他终于转过头,那双目光定在她面容上,说:“盛德妃所言甚是,我不该强求。生长深宫之中,沐浴天恩,这般造化,足以让天下人人羡慕,本王也……甚觉开心。”
话已至此,已经不适宜再说下去。
盛颜见他转身向着殿门而去,明知道自己应该缄默承受一切,可心口热气熏腾,让她不由自主地对着他的背影说道:“然而王爷又何尝知道,或许那株桃花,宁可在山野之中花开花落,也不想困在这锦绣繁华高处不胜寒之中。”
他怔了怔,转身再看她一眼。
她站在猩红宫墙之前,碧绿松柏之侧,异样鲜明的颜色却只映衬得她面容更加苍白。
但见他回头看自己,她又垂下头去,掩饰自己眼中那些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温热:“让王爷见笑了,花草哪能移来移去呢,再来一次腾挪,或许就是它死的时候了。”
寿安宫中,太后拍拍给自己捶背的元昭容,叮嘱她说:“乖孩儿,你也累了,先去旁边休息吧。”
等元昭容走了,她才正色看着尚训,说:“立后的事情,皇上该及早准备了。”
“是。”尚训应着,脸上神情却还是那么漫不经心。
太后微皱眉头,问:“莫非皇上自己有属意的人选?”
“朝廷替朕择定的,必然是最好的,朕没意见。”
“母后知道你喜欢的是谁。然而她的身份,就算给个妃位都是顶天的恩宠了,皇后这个位置,她配不上。”太后声音温软,语调却无可辩驳。
尚训转头看外面碧蓝高远的天空,淡淡说道:“母后说的是。”
“原本,柳右丞的那个女儿,聪慧决断,进退有度,母后是挺喜欢的,想必她要是帮着皇后管理这后宫,一定十分妥当。”太后说着,看看皇帝的侧面,只能无奈笑道,“不过,皇上可知最终是谁劝说母后下了决定吗?”
皇帝听到自己感兴趣的话题,终于转过脸来,笑问:“这个朕怎么猜得出来?”
“母后也是没想到,瑞王会特地为此事来求见。”太后端详着皇帝脸上诧异的神情,不动声色地微笑道,“瑞王说,此次立后必然要同时册封二妃,元昭容是先皇指给皇上的,自然应该册封,另一个位置,就该顺了皇上的心意,毕竟三个人中,总要有个皇上自己喜欢的。”
尚训双眼顿时亮了起来,开心笑道:“原来如此,难得皇兄这么细心。”
太后也笑道:“瞧皇上说的,难道除了瑞王,我们这些人都只顾着自己,不曾考虑过皇上吗?”
“母后对朕也是最好的。”尚训陪着她说笑了一会儿,想着盛颜还在外面等着自己,便实在坐不住了,赶紧起身告辞出去。
就在寿安宫侧门处,他与正走进来的瑞王尚诫刚好相遇。
“皇兄!”尚训此时开心,也不顾周围一群行礼的人,握住瑞王的手就笑道,“多谢你啦,朕就知道皇兄最为朕考虑!”
瑞王却似乎不太明白他在说什么,他沉默深邃的目光转到皇帝的面容上,略微停了一停,才问:“皇上指的是?”
尚训见他神志恍惚,心下奇怪,不知道这个素来最是杀伐决断的兄长今日为何失了常态。他转头朝瑞王身后默立的盛颜招招手,示意她过来,然后笑道:“阿颜,你可要多谢朕的皇兄。若不是皇兄为你说情,你又怎么可能受封德妃呢?是皇兄劝解母后和朝臣,说朕的身边得有个自己喜欢的妃子……”
盛颜心里纠结成一团,皇帝后面的话也听得不分明了,她定定地望着地面,等尚训的声音停了,才机械地向着瑞王低头行礼,说:“多谢王爷了……”
除此之外,她也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沉默地直起身站在皇帝身后。
瑞王看着面前喜悦的皇帝,还有垂首的盛颜,心中那层阴影渐渐蒙上来,使他只能暗自压抑自己胸口的剧烈气息。
在今日之前,他还以为,这将会是他为盛颜做的,最后一件事。既然她已经成为皇帝的身边人,那么他就帮她站在繁华最顶端,也算是不辜负这十年来的恋慕。
然而就在刚刚,他听到了她对自己吐露的那句话。
他终于明白,其实他所谓的成全,只是将她推得离自己更远而已。
他们之间,横隔天堑,再难弥补。
所以瑞王尚诫望着面前欢喜的尚训,慢慢抬手止住了他们,只平淡地说:“不必谢我,只望皇上能一直珍惜自己所喜欢的,不要浪费了这一份情意。”
尚训笑着答应,目送他进内后,才开心地碰碰盛颜的手臂,说:“盛德妃,这封号真好。”
盛颜已知道自己将被封为德妃,此时也只能向尚训屈膝谢恩:“多谢圣上隆恩,只是盛颜恐怕担不起……”
“放心,有朕和皇兄替你撑腰,有谁敢说一个不行?”他笑问,扶起她低声说,“德妃娘娘,朕还要送你一份大礼,今日晚点朕去找你,你等我吧。”
盛颜望着笑得像个孩子一样的尚训,轻轻点了一点头。而他却没有放过她,依然凝视着她,似乎还在期盼什么。
盛颜心乱如麻,勉强对他笑了笑,说:“我去整理我爹的文录,希望……早日把头绪理出来,帮圣上一点忙。”
尚训却又不悦了,皱眉说:“今天大好日子,谁要你去理什么文录?那东西什么时候都可以整理,你还是先忙自己的事情去吧。”
盛颜更加不解,但也只能默默无语。
尚训见她这样,只能长叹了一口气,抬手轻抚一下她的头发,说:“你看起来这么聪明,怎么会不了解呢?连皇兄都知道你是我在宫里最喜欢的人……”
这缠绵悱恻的轻语,让盛颜只觉双眼灼热,她低下头,紧闭上双眼,阻止那里面的灼热滑落下来。
尚训默然拍拍她,示意她先行离开。
他伫立在后面看着她的背影,直到消失在拐弯处,才轻声叹息,似乎在问身边的景泰,又似乎是在自问:“她到底想要什么呢?”
盛颜回宫之后,宫里来祝贺的人络绎不绝。
进宫短短数月内一步登天,宫中羡慕者有之,嫉妒者有之,巴结者更有之。
瑞王是皇帝的哥哥,贺礼自然更是不能缺。但宫人捧着盒子过来,说是瑞王的贺礼时,盛颜犹豫了一下,说:“就放到库房去吧,不必打开了。”
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就这样深深锁进了朝晴宫的库房中。她想这样也许比较好,过往已不可追,何必再让心中难受。
送走柳才人等一行,天色也逐渐暗下来了。盛颜刚回到室内坐下,尚训就来了。
盛颜忙又起身去迎接他,问:“圣上不先去看贵妃吗?”
“朕让她好好休息,她也累了。”他端详着她说。
她看看外间天色,心口摇曳出一丝淡淡恐慌,低声道:“她多年前就是圣上良娣,如今封号也比我高,圣上要多去她那里……”
“没关系,贵妃不会在意这些,她是个很好的人。”他漫不经心地说,抬手挽住她的手臂,手掌在她的衣上轻轻滑下,停留在腰间的同心结上。
盛颜不敢看他,身体微微颤抖,想要避开他的手又不敢,只觉得肌肤上一层毛栗凉凉地竖起来。
他俯下头,气息缠绕在她耳边,呢喃般的低语在她耳边响起:“阿颜,你是朕的德妃了……开心吗?”
盛颜身体僵硬,还想勉强支撑着自己,然后身体一轻,皇帝已经将她抱起,两个人倒在榻上,被窗外斜照的晕黄日光笼罩,蒙上一层模糊而温柔的光华。那些光华在她微颤的睫毛上滑动,一丝丝凌乱,竟似泪光般令人迷惘。
皇帝定定地望着她,那眼中明亮的光芒也渐渐地淡了下去。
他抬手轻抚她的脸颊,微凉的肌肤,触手就如初绽的桃花瓣一样娇艳柔软,却也一样毫无温暖气息。
他垂下眼睫,问:“你都入宫这么久了,还没有准备好吗?”
她无法控制身体的颤抖,只下意识地抓紧自己领口的纹绣,艰涩而慌乱地说:“天色……还这么早,圣上……用晚膳了吗?”
他没有应答,缓缓放开她坐起身,面色虽竭力和缓,但语调毕竟还是僵硬的:“换衣服,我们出去。”
盛颜怔了片刻,迟疑问:“出去?”
“来穿上这个。”他示意景泰把自己带来的衣裳给她。
盛颜拿到手一看,是一件银朱色衣裳,颜色艳丽,但剪裁花样十分素雅,是宫外正流行的样式。她去年末接绣活的时候,曾看见京城不少闺秀都裁制了这样的衣服。
她抬头看尚训,不解其意。
他对她笑一笑,说:“今天心情好,朕带你悄悄出去走一走。”
说着,他自己也脱了外衣,换了平民的衣服。
宫中侍卫等早已安排好,其他人都遥遥跟着,只有景泰近身跟着他们。两人从侧门出了宫,外面天色已经是一片暗紫,京城里的所有一切都只在黄昏颜色中留了剪影。
她正望着帝京景象,尚训已经将她的手牵住,说:“我们去你家。”
她惊讶不已,愕然抬头看他。
“之前,我说要让你娘进宫与你相见,但宫礼太过烦琐,所以只能先搁下了。”他握紧了她的手,微笑道,“今日你成了我的妻子,我总要去见见泰水了。”
盛颜万万料不到他竟是带自己回家看母亲,心中欢喜感动,眼泪顿时涌了出来,声音也模糊起来:“圣上……可我,我家在郊外,现在入夜了,不宜圣上出行……”
他却只微微一笑,不由分说拉着她就走,问:“你难道不想念你母亲吗?”
旁边是御街夜市,周围熙攘的人群中,谁也没有注意这一对人,携手而行。
盛颜捂着眼遮掩自己的泪眼,任由他牵着自己手往前走。眼前所有的景象都恍恍惚惚,她过了许久才发现,前方似乎是京城东华门方向。
盛颜停下脚步,轻声说:“圣上,我家……住在城南郊,这个方向好像不太对……而且,现在城门可能已经关闭,不知道还能不能出城……”
“不用出城了。”尚训笑道,停在城东的一座宅院前。
盛颜抬头看大门上写的“盛宅”二字,呆了半晌才想到,尚训一定是帮母亲换了家宅了。她只觉眼睛又热起来,不由流着泪向他行礼,说:“多谢圣上……”
“出了宫,就别叫我圣上了,你看,我都不自称‘朕’了。”他微笑道,伸手温柔将她额前一绺乱发理好,“何况,今日我是带你回门,如今心里还忐忑呢,希望岳母能看得上我这个女婿才好。”
盛颜拭去脸上泪痕,竭力朝他绽开笑容,然后几步上了台阶,抬手去叩门环。
应门的仆妇出来,听说是女儿女婿来了,也不知晓情况,赶紧叫了盛母出来。
母亲没想到皇帝居然会陪着女儿来这里,一时间乱了手脚,慌忙跪下叩见。
尚训倒是很客气,扶起她说:“在家里何必还要拘礼?希望岳母不要责怪我来得突然才好。”
下人奉上了茶,母亲坐在旁边战战兢兢,又不知与皇帝该说些什么,更不敢在旁边待久,就说自己要替盛颜做喜欢的茶点去,马上就退下了。
盛颜在宅子内看了一圈,见地方不大,母亲一个人住也不显冷清,屋子又干净又齐整,知道皇帝也是命人准备妥帖的,心中感激,但又不知如何表达。两人对坐在小堂中喝茶,沉默中听外面有小雨细细下了起来,打在庭中花木上沙沙作响。
在一片沉静中,盛颜终于还是起身,对尚训说:“我娘做的绿豆糕,味道特别好,但做起来麻烦。圣……你先坐一下,我去给我娘帮点忙。”
他独自被抛下,委屈地捧着茶问她:“那我怎么办?”
她在门口回头一笑:“就一会儿,我去看看我娘,马上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