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中,雨已经停了。从玫瑰色的云丛中喷薄而出的光束,将江滩喷上了一层金色。那是夕阳的颜色。天快黑了。祖姓少年在船舱里找到借自孙姓少年的弓,还给了他,然后擦拭起自己的双刀与那海螺上的血迹,顺便也擦拭了孙姓少年的切瓜刀。孙姓少年则升起了帆。这时候他又望了一下桅杆上的伣带一眼。不知不觉之间,江风竟然又转成了顺风。正在此时——
——刘猛船主的船终于绕过川中岛,出现在这二男一女的眼前!他们总算来了!不过,也幸亏他们现在才来!
原来,刚才的逆风太猛,吹破了刘猛船主的帆,使其船反而朝江中岛逆反方向慢慢倒退(注:汉代船只的帆具还非常原始)。等到大家奋力将船绕过江中岛时,他们便只是看到了孙、祖、胡三人希望他们看到的一切。
孙姓少年示意胡蝉立即钻入货堆隐蔽。刚才他突然想起祖姓少年已经向后船诸人通报有九贼中有一女贼,所以已经无法将其再伪装为被匪贼掳掠的良家妇女。再说,胡蝉过于狐媚,那刘船主看似也是好色之徒,若让胡蝉抛头露面,恐会惹来祸端。胡蝉依言躲好后,孙姓少年便站在船艉操舵位,挥着海贼甘霸的首级,对着来船船头的刘猛与父亲喊道:“孩儿与这位公子趁海贼内斗,斩杀海贼一人,吓退余贼,毫发未损!沙滩上的贼尸则均为其内斗所遗!”
后船诸人一片惊呼。卖艺的妇人用双手遮住小孩的双目,不让他看那颗龇牙咧嘴的人头。孙父跪到在船头喘着粗气,眼睛里噙着如释重负的泪花:“孩儿,真是吓死为父了!平安就好!”。刘猛则红着脸辩解道:“二位英雄……非吾贪生……是刚才那船,……哎,是那风……”
孙姓少年哪里有心情听他辩解这等琐事,他现在要立即拉开与后船的距离,以免让人看出破绽。他拱手称谢道:
“今日多谢刘船主以及诸位协力剿贼。目下我与这位公子得先带着吕船主等苦主遗体先去报官,官府自会派吏员处理滩上余尸的。诸位,你们且可在后慢慢缓行,此条水道已暂且安全。爹!你且自己去卖瓜!孩儿报官后去钱唐找你!”
“孩子啊,来,吃个瓜!”孙父拿起了一个大而圆的青瓜,向其子扔去。后者稳稳接住,然后再将那借来的海螺扔回了后船。没有想到,接到那海螺的竟然是那个八岁大的孩子。他兴奋地举着海螺在船头转着圈跳着,用清脆的童音大喊:
“光武帝昆阳大破莽贼!”
“光武帝昆阳大破莽贼!”
这不是正身上盖着布、躲在暗处的胡蝉今天第一次听到这童声了。不过,这一次却与前此有所不同。没有了死亡的威胁,这一回她听得很真切。她突然倒吸一口冷气,小心翼翼地掀起了盖布的一小角,通过两位少年身体的间隙向后窥探。因为刚才下过暴雨,那孩子已经脱掉了上衣,光着膀子露着脊背。在他将后背转向她的时候,她看清楚:他背上确有一块月牙形的胎记!
胡蝉迅即放下盖布,捂住嘴,防止抽泣的声音暴露她的存在。不过,她也暂时忘记了世界的存在。当孙姓少年扔回船舱的瓜隔着遮布砸中她身体的时候,她也无知无觉。
粗心的二少年无人留心到这一细节。他们只想快走。因为钱唐方向就在前方,风又顺,暂时不需要人执舵掌帆,二少年便一人一棹桨,飞摇起来。由于暴雨来时此船帆具已经收起,所以未经损坏,此刻正好有了用武之地。
不久后,前方依稀有了渔火,那便是钱唐。再往后望,那已经掌灯的后船已成一小亮点。二人有些力衰,于是便停棹小憩片刻。祖姓少年突然又想起什么,红着脸对孙姓少年说:
“实在是太失礼了,吾只知兄台高姓为孙,不知大名与表字?”
孙姓少年也脸红了。两人都并肩战斗了这么久,竟然还不知对方全名。他抱拳答道:“在下孙坚,字文台,富春人,早年丧母,我就跟着爹爹以种瓜为业(注:孙坚没完全说实话。孙坚母亲以后嫌弃孙钟穷,已经与之分居了,并和家人失去了联系)。坚排行老二,大哥孙羌与嫂嫂几年前不幸染病离世(注:孙坚又说了半句瞎话。其哥哥得病离世后,嫂子离家出走了,并没有死),但家里还有老三孙静,一个妹妹孙雯,还有哥哥留下的两个侄儿(注:这就是孙贲与孙辅,后来也成为了孙家的两员大将)。也请请教祖兄大名与表字!”
“兄台就是富春双……孙中的孙文台!”祖姓少年本想说“富春双恶孙”,但还是及时吃掉了那个“恶”字。“富春双孙”的名号他的确听说过(注:这当然指孙坚与孙静,而不是指已经离世的孙羌与还没有成年的孙贲、孙辅)。一般的风评是:两人亦正亦邪,虽然经常会路遇不平拔刀相助,但也有时会干点偷鸡摸狗的勾当。也正因此,这两人一直让乡里的秩官很为难,真不知道应当将他们算作游缴的补充力,还是“三老”教化的反面典型(注:东汉秩官由郡委派到乡负责教化。“三老”负责具体臧否当地子民之民风)。今日得见其中的孙文台,才发现其智勇双全,且不拘名教、谙通人情,果然是大器之才。现在朝廷腐败,京城阉党肆虐,各郡县官匪一家,各地盗贼纷起,若真能交上一个这样的狠角色做友,也是自家的一个依靠。想罢,祖姓少年也拱手大声说道:“小弟祖茂,字大荣,也是富春人氏。早听得兄台大名,虽同处一县,今日才有缘相认,实在是惭愧!”
孙坚哈哈大笑。富春祖家的家底他大致有数,以后真有个土豪兄弟了。“大荣,以后我们就是自家兄弟,一定要互通有无啊!”听罢,祖茂也心领神会地大笑起来。
笑罢,两人都顿觉饥渴。孙坚看了船舱里的那个青瓜,便取来用刀切成数瓣,递予祖茂一瓣。后者见了又是诧异。见那瓜瓤,如红玛瑙一般晶莹,上面镶嵌着黑白不一的瓜子。将信将疑间咬上一口,顿觉酥甜可口,清爽解渴。祖茂问道:“文台兄,这是何瓜?兄弟我第一次吃到。”
孙坚得意一笑:“这叫寒瓜(注:即今日的西瓜),外域传来,只供皇家与各地诸侯王食用。民间一般不识(注:西瓜原产地为非洲。汉代民间一般仅知道有甜瓜,却不知有西瓜)。我父不知从何处获得瓜种,精心培育成功,专门供给吴越地方显豪。”孙坚这话也是话里有话。他在暗示祖茂,不要小看他这个种瓜的,因为他家种的瓜祖家还不识,可见祖家还不在他所说的“吴越地方显豪”之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