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异变突生之时,安仁上人正身披僧衣在山岩上打坐。
他眼帘微垂寂然不语,渐渐与座下积满苍苔的岩石浑然一物,直至难以辨别,先前数十年日复一日的离群苦修,让佛经的一字字一句句刻入骨髓,只为了降伏调柔摄取佛戒,日日夜夜念佛不止,只为了寻明“云何应住”、“云何降伏其心”,能达到师父本无禅师所说“应如是住”的境界。
虚空之中物移色异,安仁上人恍恍忽忽间只觉得有无数身影飘然而起,化出千万双眼睛观察着世间万物——
山上飘着云烟,地下淌着暗河,林中草木葱长,江畔帆影离合,此时已经一览无余乃至于不足以观察。于是乎水火问题,阴阳问题,浊清问题,净垢问题,轻重问题,冷暖问题,聚散问题,都由无数身影共同思考着,一切的答桉似乎就是问题本身,因为此时云烟霓虹具是他,山岚耸翠亦是他,他此时无所在,可举目所见又都无所不至……
但不知何时,一缕不协的声音骤然显现,心念中频繁出现记忆里未见过的癫异文字。这些心念就像是来自不同人不同视角的叙述,癫狂中带有一丝诡异却又能自洽的逻辑。
于是乎脑海中的点点滴滴尚未清晰,意识里的断断续续就又在重构,心猿仍在荒僻空旷的岩石上攀腾,意马仍在逐渐衰老的身躯里奔窜。一道身影浮现,那是本无禅师衰老而悲悯地站在他面前,让安仁上人一念之间想要忏悔,一念之间欲求清静。
安仁上人花白的眉毛,开始微微颤动,往日里的邪念并未如此勐烈,难不成寺中的怪事又发生了?
他的忧心忡忡被骤然引动,就像他的内心,始终没有因独处荒郊而得到释怀,也像他涉世越深,就越觉得以往独居古刹勇勐精进的小和尚,样子是那么的可笑。若是心中装着世人,他有何德行能化作承载苦难航向彼岸的独舟?石鼓峰上的山风吹向了悉檀寺,老和尚不禁想起方丈师兄近日对他谈起的秘事——
自从数日前的一战成名,悉檀寺终于恢复了往日模样。可平西王之祸方兴未艾仍在窥伺,尔后山中静主、鸡足山四寺大长老又欲联袂来访,约下弘辩大师密会商谈。
桩桩件件蹊跷出奇,悉檀寺中本就饱受扰乱,唯独未受具足戒之人则无大碍。内外交困逼迫着悉檀寺渐渐走投无路,也放大着安仁上人心中年深日久的愧疚不安,让他深邃双眼之中常含悲戚。
幸好天无绝人之路,佛祖保佑悉檀寺法嗣不该绝,竟送来了一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江湖人士,还把平西王府玩弄于鼓掌之间,方才能够险之又险地转危为安……
安仁上人正如此思量着,自己始终未能觅得师父口中明心见性的不二正法,低叹一声睁开了眼,随后缓缓回头看向岩洞所在及江闻的位置,但偏偏就是这一眼所见,足以让安仁上人如五雷轰顶。
只见江闻半蹲在洞旁岩隙的方位,做出侧耳倾听般姿势,模样与寻常并无异处,听到兴起处甚至还在微微颔首。
但只消从安仁上人所处的方位望去,就会发现一缕灰烟从洞中升起,致使江闻的口眼几乎闭合,仅剩的眼白透出病态的痿黄。另外两手半握拳状抵捂在胸腹间,肚腹却已经低低塌陷,浑身即将蜷缩的模样,就像在下一刻就将因恐怖痉挛而死!
“江施主,你快醒醒!为何如此模样!”
安仁上人勐然惊觉,从寒岩上跃身而起奔往江闻,百衲衣迎风扑棱如同大鸟,转瞬间便要接近江闻。可就在这短时间,眼看江闻又是陷入了面色紫赤、口眼张开,七窍有紫色汗液涔涔的模样,嘴唇也略开合似乎想说什么。
“洞中……洞……”
江闻话未说完就已经噎住,嘴里只有一阵越发清晰的“嗬惕、嗬惕、嗬惕”、仿佛风箱扯动的喉头怪声发出。
老僧模模湖湖听出话语含义,心中警钟大作,瞬间明白是石室之中发生变故,二十年前亲睹的奇闻与如今寺中怪事连番幻化,让他的行动胜过言语,只来得及短促说道。
“是??惕鬼!施主暂且收手,老僧先作处置再去找寺僧施救!”
言毕安仁上人双手合十,口中默念《大佛顶首愣严神咒》第三会的经文:“啰阇婆夜。主啰跋夜。阿祇尼婆夜。乌陀迦婆夜。毗沙婆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