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尽处起长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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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一声杜宇春归尽(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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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的桃花,开得和去年一样好。

坐车出了朱雀门,往南郊而去,不多久就看见了逶迤绵延的桃花,一片粉红色几乎延伸到天边去。春日的河水无比清澈,马车沿河而行,眼前已到了花神庙。

花神庙旁那株芭蕉树,今年分出了四五株小芭蕉,一片绿意森森。

盛颜下了车,站在花神庙之前抬眼仰望。花神庙越显颓败了,每根梁柱都有种摇摇欲坠的感觉。

她一眼便看见了,缓缓在花神庙中踱步的瑞王,身后的阳光斜照过去,将她的影子重叠在瑞王的影子上。

她正低头看着,瑞王尚诫已经走过来了。

他和去年一样,依然还是淡天青色便服,五官深刻,微微抿着的唇角显得他神情漠然,只有一双眼眸深暗,这般深黑如渊的颜色,她若落在其中,怕是永远也落不到底。

他看到她了,那深黑的眼睛里,渐渐闪出一种温柔的光芒来,是微笑的神情让他的目光柔和起来。

盛颜默默抓紧了自己的衣襟,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胸口浮起窒息的虚弱感,呼吸开始不畅。

瑞王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而立,说:“你看,就是这个地方,去年今日,我们相遇了。”

是的,这个地方。

当时羞怯地接着檐下雨水的女孩子,如今是朝廷的盛德妃。

当时笑着向她询问签文内容的男人,如今是她最怨恨的仇人。

同样的地方,同样两个人,世事无常,居然这样迥异。

人生如此,命运如此。

她缓缓地开口,说:“是啊,真快啊……只不过一年,世事全非了。”

春日的艳阳照在他们身上,两个人不知不觉便一起走进这小庙里。

盛颜双手合十,在花神面前阖目祝祷了一会儿,瑞王站在旁边看着她睫毛微微颤动,只觉得异常美丽,叫人心动。

等她站起来的时候,他忍不住笑问:“你向她说什么?”

她低头淡淡地笑,说:“只不过是愿她保佑尚训早日醒来而已……也希望我娘的在天之灵,能看到我们。”

瑞王顿时面色一沉,说:“你以后可以不必在我面前说这些。”

她想要反唇相讥,问他为什么自己不能想念自己的丈夫和母亲,但是看看他阴沉的脸色,还是咬了咬唇,将一切吞下去了。

他见她不出声,面色又缓和了下来,竟伸手牵住她的手,低声说:“前面人多嘈杂,我们到庙后看看,或许景致不错也不一定。”

盛颜的手落在他的掌心,用力抽了一抽却没能缩回,无可奈何,只能跟着他转过了庙的后门。

眼前是一小片空地,后面就是如半圆般的山了,这一小片空地被山和庙遮挡住,就像是天然的一个盘底,安静无人。

湛蓝的天空笼罩在他们的头上,底下是开得灿烂的桃花。树上的花正开到全盛,地下已经铺了一层如胭脂般的落花。阳光中一切颜色明亮耀眼,鲜明的天蓝、娇艳的粉红、柔嫩的碧绿交织在一起,浓烈的色彩灿烂得几乎让眼睛都受不住。

瑞王牵着她的手,走到落花里去。两人倚着树坐下,阳光透过茂密的花朵,斑驳地照在他们的身上,微风吹过来的时候,光影就在他们身上流动,如同流水。

整个世界平静已极,过去未来都没有了踪迹,人间只剩了这山前庙后小小一块地方,色泽美丽,什么前尘往事一概不剩。

春日温暖,他们在树下坐着,看着彼此,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过了良久,他才握起她的双手,低声说:“你嫁给我吧。”

犹如晴天霹雳,去年的那一日,桃花中,他曾对她说过同样的话,而如今,却又对她这样说。

她睁大双眼,不敢置信地抬起头看着他,嘴唇颤抖,却良久说不出话来。

他伸手将她揽入怀中,贴在她耳边问:“怎么了?你不愿意?”

她颤声道:“瑞王爷,我……没听说过弟弟的妃子可以再嫁给哥哥的。”

他却无动于衷:“他如今与死了无异,还有谁敢反对吗?”

“也许没人敢反对,但我……不能嫁给你。”她用力推开他,坚决地说。

他看了看她,皱起眉:“盛颜,以前我曾向你求亲,你也答应了。”

“那是以前,我们之间……如今发生过这么多事,你能当作没有发生过,但我不能!我永远不能若无其事,当作一切没发生过。”

“真是好笑。”他盯着她,开始有点恼火,“是谁对不起谁比较多?如今我愿意选择原谅你,只愿我们一切重来,回到当初——回到你答应要与我成亲的时候,就当这一年我们没有经历过,可怎么现在倒是你不肯原谅我?”

盛颜心口一阵冰凉弥散,话语不由自主地尖锐起来:“我对不起你?瑞王爷,你害死我至亲的人,却还觉得是我亏欠你比较多?世界上有这样的道理吗?”

“尚训的事,与我无关。”他厉声道。

“瑞王爷手段高明,在我身边安插什么人都无人知晓,当然不会留下任何证据!”她终于语言尖锐。

“事到如今,局势已经尽在我手中,如果是我做的,难道我还不敢承认?”瑞王怒极,伸手将她重重按倒在地,俯下身盯着她,“我与他毕竟是兄弟,就算我真的要这个皇位,我自然有光明正大的手段,何至于像你们没有军权没有势力,只能用那么阴毒的手段暗算对手!”

盛颜毫不畏惧地对上他的目光,反唇相讥:“反正真相已永远无人知道,你也自有一百种理由来替自己辩护。”

“你……”他气得拂袖转头,也不愿与她继续争执下去,只说道,“事实真相,等我从南方回来再帮你查明吧,反正我必定会给你一个交代。若查出来不是我做的,到时候你是否留在我身边,就不是你自己愿不愿意的问题了。”

盛颜盯着自己头上蓝天,整个天穹犹如笼罩在她身上,压得人喘不过气。

他将她狠狠拉起来,见她在落花中气息急促,脸色惨淡,如褪尽了颜色的花朵一样。他心中明明充满了怨怒,此时却又升起莫名的怜惜来。

于是他缓缓摇头,低声说:“盛颜,你别试探我容忍的底线。在你之前,曾经触怒过我的人,至今没有好好活着的。”

她默不作声,甩开他的手站立在他面前,嘴唇颤抖如风中即将凋零的花瓣,却说不出话。

瑞王俯下头,亲吻了她,仿佛刚刚的争吵根本没有发生。

春日,艳阳,整个世界花开无尽。风吹过来的时候,小盘地中气流回旋,无数的落花就像片片胭脂直上天空,落到不知去向的地方。

瑞王离京那一天,满朝文武一起出城送将士离开,铁甲红缨,黄尘漫天。

即使盛颜未能出去,她也可以在外宫城的城墙上看到兵马扬起的尘土,遮蔽了小半个天空,浩浩荡荡一直向南远去。

她站着看了许久。南方,温暖的地方。那里也应该到处都是桃花垂柳吧?

雕菰看她站在乱风中注视着南面,扶在城墙上的手微微颤抖,便低声说:“德妃娘娘不必担心,瑞王爷怎么可能会有事呢,项云寰不是他的对手。”

她微微点头,说:“是啊,有什么好担心的……”

太阳升高了,晨雾渐渐褪去,四面疾风卷来,招惹得衣带在风中猎猎作响。皇城内外一片红粉青绿,整个人间都从沉睡中苏醒,唯有她全身冰寒,恍如还在严冬。

指甲把她的掌心刺得几乎出血,盛颜站在城楼最高处,看那片烟尘渐渐远去,那里面有个人,曾对她说,你嫁给我吧。

如今,你我要告别了,永远。

因为,我们不能共存一个天地之间。

瑞王走后,日光之下并无新鲜事。宫中很多人都在议论云澄宫,也有人向雕菰打听盛颜和瑞王的事情,还有一个热闹话题是,等瑞王回来后,盛德妃将会被如何处置,毕竟她是曾经与先皇一起差点杀掉瑞王的人,可如今又是与瑞王在宫中传出流言的人。

在佩服她手段的同时,大家也都猜测,她能不能顺利地迷住瑞王,让他忘记了以前的恩怨,保住自己的性命——而,竟然没有一个人,敢探询真相。

前方的战事令京城的百姓精神振奋,瑞王到南方后所向披靡,连下九城,战况传来,大街小巷欢声雷动。很快时间又接近端午,京城热闹非凡,短暂地恢复了以前的景象,雄黄与艾叶的气息弥漫了整个京城。

宫里自然也有应时的粽子,盛颜与君皇后吩咐御厨,正让内侍送到大小官员府第分赐时,兵部有人进来,说:“瑞王爷有密信进呈盛德妃。”

盛颜以为是战报,随口说:“交付朝廷商议就好了。”

“瑞王爷在封口指名是给盛德妃的。”他说。

盛颜这才慢慢取过旁边的丝绢擦了手,接过他手中的信。

君皇后不明所以,问:“之前瑞王不是让你帮他看着点朝廷的事吗?或许是因为这件事?”

盛颜翻过封口看,果然封条贴得密实,注明进呈盛德妃。她拔下头上金钗,划开信封,翻看内容。

江南四月,陌上花开,如锦缎千里,迷人眼目。于战后披血看落日残阳,天地血红,万花消渐。觉古今一瞬,生死无常,唯想念至你,才恍觉身在何处。信到时必已五月初,寄艾叶消邪。

一切俱佳,待秋日你我重逢。

寥寥数语,并没有任何题名落款,附寄上的艾叶也干枯了,轻薄一片。

她翻来覆去地看,到最后也只看到唯一一点——秋日。

若无把握,他怎么会这样明确地点出。他是从不失信于人的。

盛颜微微笑了起来,将那信紧紧攥在手中。

秋日,真是好时节。

朝廷问斩犯人,从来都在秋后。

盛颜从君皇后那里告辞,带着铁霏去兵部询问江南事宜。

君皇后送她到宫门口,颇有点担心地说:“帮我给大哥捎个信,虽然知道他一定很忙碌,但也望他抽空报个平安。”

盛颜便说道:“有什么东西带一件给他吧,不过他是后防,应该是不会上前线的,不必担心。”

君容绯点头,转身拣了个端午的香囊给她,说:“今日端午,就拿这个给他避邪吧。”

盛颜接过来,苦笑道:“恐怕到的时候,五月都已经过去了。”

君容绯犹豫道:“那让我再想想……”

“不必了,这个就好了。”她拿在手里,告辞了出去,回自己的殿内换了衣服,对铁霏说:“跟我去兵部一趟吧。”

如今兵部的尚书孙冶方是瑞王一手提拔上来的,对于这个曾经谋害瑞王、如今又牝鸡司晨的盛德妃虽然表面维持礼节,但骨子里却是不屑的。

盛颜也只当自己没看见,询问了战况之后,又问:“江南湿热,军队是否会有疫病流传?”

孙冶方说道:“已经从各地调拨了军医过去,何况瑞王也收编了江南部分军队,对于当地的气候已经有办法抵御,一切都不劳盛德妃挂念。”

“这就好了。”盛颜说道,一边拿出君容绯那个香囊,交给他说,“这东西是皇后吩咐要交给她大哥的,不可遗漏了。”

孙冶方接过,抬眼看了一下铁霏,见他微一点头,便取了一个厚实的信封装了,贴条封好,说:“德妃请放心,和公文一起,半个月之后也就到了。”

盛颜抬头看看,已经日中,便起身回去。

刚回到宫中,就见工部和礼部的人在等着,她刚想询问来意,马上就看到了他们手中的工程图。

群山中的双阙,望道后是寝殿,松柏苍苍。

她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地在端午的熏香之中,缓缓按住胸口。

工部尚书看她脸色苍白,只能小心翼翼地说:“启禀德妃,圣上已经昏迷数月,眼看……近日瑞王也来信问起,所以我们做臣子的,就先拟了山陵的形制……”

他还没有死,可是他们都已经在准备他的坟墓了。

看来,尚诫是不准备让他醒来的。

盛颜伸手扶住身后的栏杆,竭力让自己眼前的黑雾过去,良久才说:“工部和内局各找几个人前去就可以……我,就不看了。”

“是,臣等告退。”见她情况不好,他们赶紧告退。

“记得……”盛颜又吩咐说,“一定要尽快,最好……在秋天之前,就能完工。”

“是。”

盛颜孤身回到殿内,吩咐后局将参汤和米粥等送上,将昏迷中的尚训扶起,垫了枕头在他身下,轻轻地帮他按摩身体。

雕菰和铁霏在旁边看着,听到她轻轻地对尚训说:“今天,朝廷按照瑞王的吩咐,给你建山陵了……他看来,真的很不希望你醒来呢。”

一切都无声无息,无意识的尚训,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

装着艾草的香囊,在半个月后才到达江南。拆开封印完好的信封,君容与拿出端午的香囊看了看,好笑地问:“是皇后吩咐给我的吗?”

信使也觉得有点小题大做了,他笑道:“正是,皇后委托盛德妃带出宫转交给兵部的。不过如今端午都过去半个月了,已经用不着了吧。”

君容与点头,说:“还是感谢小哥辛苦。”

他回转自己的屋中,江南已经十分闷热,岭南这一带尤其厉害,等天色稍微晚一点,毒虫就在沼泽中滋生,黑压压一片袭来。幸好他负责善后的这几座城池还算平静,城中百姓虽然远离京城,但是对于项云寰也没什么附属意思,不至于有什么再起动乱的担忧。

他将香囊带回自己临时设在县衙的办公处,随意丢在了桌面上,等到快要回住处的时候,才马马虎虎收了回来,塞在袖子里带了回去。

吃过晚饭,洗完澡,他准备上床安歇的时候,才将那个香囊拿了起来,放在鼻子下细细地闻了一会儿,按捏着,良久,终于将它拆开了,找了半天,才终于寻到里面的一个小纸卷。

展开小纸卷,里面是潦草的几个小字:“京城部署无误,项云寰死后可动手。”

他将纸条在烛火上烧了,又将灰烬碾碎吹散,起身去洗了手,面色如常。

盛夏将尽,正是整个天下最热的时候。

“这么热,怎么得了啊……”京城防卫司统领李尧,从衙门回来的时候,骑马经过小巷,抬头看了看天色,叹气。

已经是暮色沉沉的时刻,可是暑气依然未消,整个京城似乎都笼罩在一片蒸腾的热气中。

他的副手刘远志,在他的身边,说:“据说南方更燠热,不知道前方的将士现在情况如何?”

“有瑞王爷在,我们需要担心什么?只等他凯旋,改换朝天了。”李尧笑道。

“说的也是。”刘远志笑道,一边忽然转头,看着巷子的另一边,惊讶地问:“咦,那是什么?”

李尧下意识地一转头,刚想看看那边有什么,却只觉得脖子一凉,一道寒刃从他的脖子上划过,灼热的血顿时喷溅出来,他一声不吭地从马上倒了下去。

身后跟随的人顿时大哗,齐齐抽出随身佩刀:“刘远志,你居然敢杀顶头上司?”

刘远志冷笑道:“我是奉圣上谕旨,诛杀京城内逆贼瑞王的心腹。”

“圣上……圣上不是昏迷半年了吗?”

“圣上已经醒来,如今正是肃清乾坤,重振社稷的时刻了!”刘远志说着,回头看见京城中乱声渐起,四处的守卫,如云集响应,御林军中的动乱,也开始了。

以京城防卫司的副使刘远志伏击顶头上司李尧开始,京城变动。君兰桎一派人控制了京城防卫司近两万兵马,与瑞王新近提携上来的御林军都统展开混战。京城之内巷战械斗,人人自危,白日闭户。

盛颜与尚训在垂咨殿中等待着消息,两个人一夜不眠,互相紧握着对方的手。

若能成功,他们将一起血洗仇恨,共享这天下。

若是失败,他们将一起死去,下场凄惨。

京城动乱的第二天下午,防卫司的人开城门迎御林军的旧统领入城,新统领被斩杀于御林军校场门口,京城兵权才回归到皇帝手中。

大清洗立即开始,瑞王派的人马损伤严重,虽然仓促逃掉几个,但京城与身在南方的瑞王路程遥远,一时之间瑞王自然不能回救。尚训下令从周围州府调集军马,汇聚京城,各州府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朝廷有令,还是不得不从,一时间虽然有些嘀咕,有些推诿,但是在兵符的调转下,依然还是率兵马往京城而来。

“预计十日之内,京城兵力就可达到五万以上,而瑞王要接到京城的变动再领兵回转,至少要二十天,到时候我们足以与瑞王军一战。”刘远志意气满满地向他们禀报说。

君兰桎也很得意:“容与今晨飞鸽来报,二十四日瑞王大破项云寰,当晚他趁瑞王军庆祝时,率军伏击瑞王右翼军成功,斩杀大将李宗伟。朝廷接管的城池已紧闭城门,不纳瑞王军,他如今无城可据,粮草困乏,相信也难以北上了。”

听起来,局势一片大好,尚训总算松了口气。他虽然已经醒来一段时间,但是毕竟还未调理好,此时疲惫地靠在椅上,长长出了一口气。

盛颜瞥了站在自己身后的铁霏一眼,又问:“以你们看来,瑞王此次,还能不能有什么机会?”

原兵部侍郎,如今已顺理成章接替了身首异处的兵部尚书的张镓辕立即说道:“以臣之见,逆贼近期已经空乏,短时间内绝不可能恢复元气。如今他们受困南方,与项云寰的战事折损了不少将领,双方互相残杀,朝廷渔翁得利,真是皇上和中书大人安排的妙计啊!再者,朝廷也将附近的城池接管了,瑞王坚壁清野,粮草也一直都是朝廷运送,他根本没有自己的辎重补充,可以说这次他是绝无反扑朝廷的希望了。”

铁霏站在盛颜身后,仿佛没听到一般,脸上依然毫无表情。

君兰桎又说道:“瑞王军必定会北上,朝廷已经派了祁志高前去堵截,圣上可信得过他吗?”

“祁志高是以前摄政王的属下,相信君中书比我更了解。”尚训有点疲惫地说。

“那么,盛德妃的意思呢……”君兰桎又看向盛颜。

她缓缓摇头,说:“我只是个女人,哪里懂这些,一切由皇上和诸位大人看着办就是。”

她起身离开了垂咨殿,也不管尚训在她身后诧异地叫她、想要挽留她。

她穿过狭窄的宫道,高高的宫墙在她身旁林立,炙热的夏风从她身边穿过,吹起她薄薄的纱衣,凌空飞舞。可是她脸色苍白,心底悲戚冰凉。

铁霏跟在她的身后,亦步亦趋,像影子一样沉默。

盛颜走在宫墙的阴影下,忽然,她停住了脚步,虽没有回头,但是铁霏可以听到她低低的声音:“你……难道不为瑞王担心吗?”

铁霏轻声,但是不容置疑地说:“瑞王爷不会败。”

盛颜靠在红色的宫墙上,也不管自己的衣上会沾染污痕。她仰头看着天空,仿佛是想要嘲笑他,可是铁霏却分明感觉她声音颤抖喑哑:“不知你这种盲目的信任从哪里来?”

一直跟在她身后的铁霏,第一次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欲望,想要上前去看一看她现在的表情,他心想,发出这样的声音的人,该是多么绝望与痛苦。

然而现在她希望成真了,她的丈夫终于醒来,与她携手面对江山风暴,她最大的敌人已经身处最艰难的境地中,为什么她却没有一点欢喜?

可是他最终,还是克制住了自己。他忠实地站在她的身后,用着最平常的口气,说:“王爷十四岁时,在蒙狄做人质,他知道自己的父亲去世后,立即带着一百二十六人潜逃回国。在浴血厮杀之后,能跟着他踏上国土的,只有十八人……而我,就是那十八个人之一。”

盛颜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任由狭缝中的风极速穿过,割痛自己的脸颊。

“所以我信瑞王,就算在绝境之中,也必能创造奇迹。”铁霏声音平板冷硬,毫无波澜,“盛德妃,我想你们做什么都是没用的,你们只需要等他回来,接受自己的失败就好了。”

她没有说话,从始至终,她也没有回过头,看过他一眼。

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有那些风,加诸她薄弱的身躯,仿佛永不停息。

虽然朝廷对局势算得上乐观,可京城很快就失去了君容与的消息,朝廷里猜测应该是他坚闭城门不出,瑞王围城,所以失去了联系。但围城对于被阻断了粮草的瑞王军来说,绝对是支持不了多久的。而且各地前往京城的援军也很快就要到达了,所以虽然有点小担忧,众人还是将主要的关注放在入京的军队上。幸好一切都很顺利,各州府军马陆续赶到,驻扎在京城外。

“我心中很不安,前方……应该确实没事吧?”尚训回来后,与盛颜在殿内相对时,他忽然这样说。

盛颜心中也是浮着暗暗的忧虑,但她还是宽慰他:“放心吧,如今局势尽在朝廷的控制下,各州府的兵马已经赶到,就算南方的军队作乱,也是群龙无首,得不到各地支持,料来也不成气候。”

尚训也听出她口气里的不肯定,但,有她在身边陪自己说着话,本来就是让他安心的事情。他在灯下握着盛颜的手,低声说:“阿颜,我想我如今的身体,也许和你不能相守一生了,但只要能杀了我哥哥,最后你能在我身边,这样我……也算人生圆满。”

她看着尚训淡淡苦涩的笑容,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眼看外面天色昏暗,似乎要下雨,风也一阵阵大起来了。她站起来去关窗户,只在这顷刻之间,雨已经下起来了,细如牛毛的雨丝随风斜飘进殿内,湿了她半身。

远处被大雨遮掩得模糊不清的千重宫殿,包围着她。虽然身处华美殿宇之中,可这种不知道明天在哪里的孤苦愁绪,和以前在漏雨的屋檐下,与母亲背对背取暖的时刻,又有什么差别呢?

阿颜,好好地活下去。

骤然之间,天地迥回,铺天盖地的悲哀淹没了她。

尚训与她静静偎依许久,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

盛颜安抚尚训睡下,然后走到门口去,发现是太后驾临。虽然她身边的宫女们高高替她打着伞,但因为被挡在宫门外没有避雨的地方,她衣服的下摆已经被淋湿了一块。

看见盛颜之后,太后立即高抬下巴,倨傲道:“盛德妃,让这些不长眼的奴才们赶紧退开,本宫找皇上有事商议!”

盛颜在殿内屋檐下,雨风掠起她的裙摆,让她站立的身躯看来更是平静:“圣上已经安歇,臣妾不敢大肆喧哗接驾,待太后简慢了,还请见谅。”

太后气急,又喝道:“这家国岌岌可危的非常时刻,皇上已经醒来主持大局,你区区一个后妃,还敢阻拦本宫见皇上?”

“臣妾不敢。”盛颜向她深施一礼,说道,“只是圣上已经安歇,太后也知道圣上如今能有一刻好睡不易,若有要事,太后可告知一二妥善的身边人,留在这边等待圣上醒来再告知。”

太后仔细打量了她几眼,仿佛现在才认识她似的,点了点头,然后几步走上台阶,理也不理她,绕过她就径自向内走去。

盛颜正在愕然,太后身边的两个女官已经快步上来挡在她面前,让盛颜连反应的动作都做不出来。

直到太后进内,她们才避让开来,向她行一礼表示歉意。

盛颜也没有责怪她们,心想,你们怎么会知道,我将太后拦在外面,是为她好呢?

她转过身,不疾不徐地往殿内走去。还未到内殿,便听到太后的声音传来:“皇儿,你可知李尧是母后堂兄,如今你将他就此斩杀,可曾想过母后亲族的感受!”

尚训倚靠在床头,用一双过分冷静以至于显得冷酷的眼睛望着她,声音和眼神一样冰冷:“既然是母后亲族,那么就更不应该投靠瑞王,让母后与朕生了嫌隙。”

太后一时语塞,刚好看见盛颜已经走回来了,她立时勃然大怒,对尚训说道:“皇上可知道,刚刚在外边,德妃竟然阻拦在殿门之外,不让母后进内探望。”

尚训望了盛颜一眼,唇角竟浮起一丝淡淡笑意,招手示意她坐到自己身边,这才缓慢地开口问:“母后的意思是?”

太后今日本就是为堂兄之死而来兴师问罪,见他们二人受了斥责还这般举止亲密,简直气恨交加:“德妃猖獗如此,竟至干涉你我母子相见,简直罪无可恕。请皇上予以惩戒,免得其习以为常,再度忤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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