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记:北落师门

侧侧轻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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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白露(下)(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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擦完手脚,我把她的衣服解开一些给她擦拭肩膀,她迷迷糊糊地嘟囔了一句,听不清楚。

我低头俯到她的耳边去听。

她说:“从湛,江南到了……这么热……”

我默然地把她的衣服拉上去。

呆站在床前看她昏迷中的容颜,可是我没有愤怒,也没有难过。

我只是觉得心里空空的。

我不知道我们以后会怎么样。

第二天我带她回去。她的烧已经退了,却还未醒来。

我想这样对我对她都比较好吧。让她免除了挣扎与抗拒。

带她回广圣宫,抱到最里面的会祥殿,召了太医来给她诊治。

伯方在旁边刚说了句:“皇上……这位姑娘……”就愣住了。

我转头看他,他结结巴巴地问:“她怎么……怎么好像没什么变化?”

我这才想起,十年前我曾经想要把她留在自己身边,没有成功。当时伯方也在我的身边,为我出主意。

伯方对这些事情比我知道得要多。

“她在宫里应该要怎么办?我要给她正式的身份才好。”我问。

伯方低声说:“没有身份来历就进宫的女子,最好是借太后的名义,让皇太后为她说句话,当作给了皇上。这样将来在宫里大家就都得尊让她一些……现在时候正好,皇上可以去和皇太后说一下。”

现在时候正好,没错。

母后与郭家近日频生龃龉,她昨日暗示我疏离郭青宜就是这个用心。

现在,我简直是遂了母后的心意,与她一起向郭家示威。

母后没有怎么犹豫就答应了,并亲自安置她在崇徽殿东侧的小殿中,同时答应等她身体好转,马上就让她正式到我身边。对外说是良家子,父母双亡,她上辈是母后的微时乡里。

一切都仿佛得天相助。

她醒来的时候是下午。

昏睡了这么久再睁开眼睛,她的眼就如洗过一样。

她转了转眼眸看我,很久才好像恍恍惚惚认出我是谁,回忆起昨夜的事情。

她不说话,我也说不出什么。

我们沉默了好久,然后她忽然想起什么,吃力地转眼看着周围,问:“我的兰花呢?”

我把窗口的红葶指给她看。她就安心了,闭上眼。

她没有说要走,我也没有求她留下来。

她没办法离开,出不了边境,回不到自己的世界,就只能待在我的地方。

在外面,还不如在宫里。

我也不能再多求什么。现在就先这样吧。

我们都知道自己的处境,已经没有其他办法,却怎么也要给自己留一点自尊。她是,我也是。

所以,不如我们都不要说什么了。

宫女送了粥来,我在旁边看她虚弱地让宫女放下,自己再伸手艰难地慢慢用勺喝粥,心里不知不觉就沉了一沉。

她实在太好强,这样的情况下也倔强地不肯假手于人。

我在旁边告诉她:“这里是我母后的崇徽殿。过几天你到广圣宫来,我好好替你弄个兰花圃,再陪你养兰花。”

她看也不看我。

我又仿佛自言自语般地说了母后的安排,她没有任何反应。

我问:“你要见见母后吗?”

她摇了下头,怔怔地出了会儿神,然后才终于开口说:“你母后……很漂亮,气质高贵。”

她又出了好久的神,喃喃说:“还是不要见了。”

我看她把粥喝完,然后接过放在桌上。

窗口的芭蕉心里还带着昨夜的雨水,却有一只鸟在上面跳着,颤得蕉叶一偏,积水全部倾泻到地上。

她为那声音受了一惊,身子立刻缩成一团。

我忙把鸟赶走。

回头看一看她,她脸色还是苍白。

几日后文德殿落成,母后与我一起去看。

这是母后预备用来览书的地方,大约也是将来阅事的地方。

我陪母后看了一回。大殿形制原本是十二间,因为群臣反对,所以改为九间四进。其余龙凤花草之属与其他宫并无不同。

里面还有匠人在做最后的修润,我抬头看在梁上描凤眼龙须的那些人,担忧地问:“怎么这么早就把架子撤去了?万一发生危险可怎么办?”

杨崇勋忙在后面说:“马上就要好了,为了方便太后皇上观看所以撤去。”

“这不是儿戏,怎么为了两人的方便,使得他人性命堪忧?”我皱眉。

母后点头,然后说:“以后不可这样。”

出了正殿,殿后是刚刚移植过来,还显得无精打采的松竹。母后看着,然后突然想起什么,问:“那个姑娘,身体可好些了?”

“只是中暑而已。”

“母后还没去看她呢……据说是很清秀的人?”

我低头微笑,听着母后赞她,却好像是自己的骄傲:“她近日憔悴了。母后以前不是见过她吗?”

她想了一想,然后点头,说:“印象不深了,大约很有灵秀之气。据说她和十年前几乎一模一样?”

我忙说:“她回家去了几年,处事安静,休养得好,所以不易显老。”

母后皱眉看我,然后问:“皇上不知道她从哪里来?”

“她从哪里来无所谓,我喜欢她……仅此而已。”

母后摇头,却笑了,说:“少年情事。”

她大约想起了自己当年与父皇的事情,伸手抚摩我的肩,看了好久,说:“母后就不去看她了,免得感叹自己年华老去。皇上少把宫里人那些神怪的事经心。料来她是得天独厚的美人,所以变化不大,以前也是有的。”

我点头。

女人记性很好,她们都不想看见对方,是对的。

母后示意回去,杨崇勋在她的身后恭敬唯诺。

我皱眉看他在前面引辇。

不能不想起前几日在延庆殿,吕夷简讲了四川的交子务后,回顾左右,我便示意他上前。

他在我旁边低声说:“臣今日与杨枢密私下说了一席话,不知道当不当讲。”

我心里一震,杨崇勋做枢密副使已经十余年,京城兵马为防常将而换了好几拨枢密使,他却兜兜转转一直在京都军马司中,不能不说母后是有意为之。不知他如何看待现下。

我轻描淡写地问:“什么话?”

“臣与他讲到太白星在白天出现的事情,担忧司天监说的变数。臣假装无意,说‘有杨枢密使在,料来无妨’,他神情当场就变了,勉强应道:‘是副枢密’。臣看他脸色黯然,内中必有怨愤。又试探说,‘你随太后多年,现在皇太后年岁已大,颇为倚重,将来也是我朝重臣’,他低声叹道:‘山陵使而已。’”

吕夷简讲到这里,停下来看我,我心里不舒服,想母后身边人,除了钱惟演就是他了,现在他却只想着母后去世时他是近臣,恐怕将留守山陵,无人提携。

但我总要替母后留点面子,所以只说:“大约是一时口急吧,这样的话怎么能随便说出口?”

“请皇上恕罪,臣在想,杨崇勋此人近乎小人,熟知趋利避害之术,他不一定是失言。”

这样,那就是故意向我们示意的。

我是不喜欢杨崇勋,但是,也不一定就不需要他。

于是我点头,随口说:“杨副枢密多年劳苦,为我朝奔走,原就应该是去掉副字了。母后起用姚潍和,考虑甚有不周。”

“皇上所言极是。”吕夷简应道。

现在,大约他已经从吕夷简那里听到我这句话了,因此对母后越发恭敬。

所以我就是不能喜欢他。

然而,和他一样,我想我现在私下做的,大概也是母后不会喜欢的吧。

但我没有办法。我已经长大,她不是我的亲生母亲,可是她这样厉害。

幸好现在不是大唐了,恩惠可以笼络很多人,可她没有高贵的门阀,在朝中的那些势力,都不是她至亲的人,没有理由为她付出那么多。

她以前再多的心血,恐怕还是浮萍,待风来秋到,选择也就到了。

朝廷不是我们的,是士大夫的,没有长远的好处,他们有什么理由扶助一个女人?他们答应为母后的父亲避讳,也答应母后乘坐大安辇,可那是因为没有触及他们的根本,是可以忽略的。

更深的,恐怕母后再拿不到。

她恰恰就是像警告我的那样,根基动摇了啊。

我想大概聪明如母后,也许是不会不知道的,她已经无能为力了,还政是迟早的事情,可她还在犹豫什么呢?

母后又不是不识时务到需要臣子撕破脸皮的人。

或是她要等到,连从小就唤她大娘娘的我,也与她扯下温情的面具。

陪母后回到崇徽殿,我向母后告了别,马上到东殿去。

我的脚步太快,伯方只能在后边小跑着追我。

在回廊转角,一眼瞥到母后在檐下含笑看我。

不觉脸红了一红,像我十三岁时一样,觉得难为情。

她今天脸色好多了,不再像鬼一样惨白。

她倚在窗口用雪色晶莹的手指甲去逗外面芭蕉上的一只小虫子,那虫子碧绿通透,生了一些茸茸的毛,说不出的诡异美丽。

她则将虫子举到面前看,长长的睫毛偶尔一闪,眼睛里暗淡的水雾就朦朦胧胧地波动。

碧绿的虫子和她漂亮的手在一起,在外面芭蕉绿森森的颜色中,剔透生彩。

她转头,瞄到我站在门边盯着她的手看,却什么表情也没有,转到红葶前面,在泥土中挖了个洞,把虫子丢进去,然后用土埋掉。

我到她旁边,跟她到外面的池子里洗手。

“兰花需要肥料的。”她这样说。

我蹲在她旁边,看她的手在水里影影绰绰,她的裙子掉了一角在水里,那藕荷色就在水里随她的手上下波动。

我小心地替她把裙角捞起来,拧干。

幸好是热天,等下就会干了。

她指指前面池子中间,问:“今年的最后一朵荷花了吧?”

在一池的绿色荷叶中,只有一枝绯红的荷花开在高处,傲气凌人,顾盼生姿。

那颜色红得胭脂般,仿佛整个夏天就沉淀在上面,鲜亮夺目。

她转头问我:“把它摘过来给我?”

于是我毫不犹豫地就走入池中。

我记得十四岁的时候有过这样的经历,和她一起在仙瑞池,我们一起摸那颗珠子,可是我不记得其他的细节了,只觉得我在污泥中,握到了她的手,她纤细的指尖在水里温温热热的。

其他的一切,全都铰碎了一样,零落飘荡,想不起具体的颜色与形状。

我走到那朵骄傲的荷花旁边,把它的茎折断,手指却被上面的尖刺戳到,痛倒是不痛,只是麻痒难耐。

我去旁边弄了点菖蒲叶,站在泥水里把花茎上的毛刺都用菖蒲叶抹掉,自己再抚摩了一遍,确定再没有刺手的东西了。

然后我跋涉回来,她坐在那里,神游天外,根本没看我。

我把荷花递给她,她接过,漫不经心地放在鼻下闻了闻,脸上一点神情也没有。

伯方在旁边看我衣服上一塌糊涂的淤泥,忙说:“皇上去换了衣服吧。”

我点头,对她说了我马上回来。

走了几步,我又不由自主地回头看她。

她也已经背对我离开。经过角落的草丛间,她把手里的荷花随手丢在那肮脏的地方。

弃若敝屣。

当晚禁中突然起了大火,我在广圣宫被惊起时,伯方禀告说,已经蔓延到崇德、长春、滋福、会庆、延庆这五个殿。

我站在殿外看了一下,半个天空都是通红。

为何宫里会突然起这样的大火?况且这几个殿坐落相隔,怎么会一下子就全部烧着,而且火势无法控制?

我披衣出去,伯方忙拦我说:“皇上万乘之尊,不可身涉险地……”

“好了好了,少啰唆,走吧。”我皱眉。

火光下的禁苑里一片嘈杂,后局救火的人与宫外进来的军巡捕都在提水扑救。

我站在旁边帮不上什么忙,只能看着。

各支队伍密切配合,有的警戒弹压,维持宫里秩序;有的救护,安置受伤宫人;有的抢救宫内的文档与陈设;有的运水灭火。

大桶大桶的水压向火蛇,可惜总在距离火苗一尺处便蒸腾消散。那火竟不是在烧了,而是活生生地在狂舞,铺天盖地腾起无数红云吞吐那些雕梁画栋。

有个军巡捕在通红明灭的火光中重重撞到了我的肩,我回头看他,他没看清我是谁,倒喝了我一声:“别在这里挡我的路,走开点!”

他肩上悬了水袋水囊,与别人一起背个用碗口大的中空毛竹制成的大唧筒,一脸的油汗混合着黑灰。

我笑了一笑,忙让出位置给他,自己转到滋福殿边。

火却在西南风中转了个头,逆扑向崇徽、天和、承明殿那边。

我看那火舌,惊了一惊,问:“母后应当已经远离崇徽殿了吧?”

“皇太后肯定已经避了。”伯方说。

此时另外一股火突然从殿后出来,与前殿的火相交,盘旋围住全殿,里面的门柱见火就着,风又实在是太大,殿内的人若是还在,现在如何逃得出来?

我心惊胆战,奔到崇徽殿旁边抓个宫女问:“母后!母后和她……在哪里?”

那宫女被我吓得说不出话,用手指颤抖地指指自己的肩,我从她的肩上看过去,原来母后就在她的后面,含笑看着我。

在火光下,她镇定自若,微微一笑,身边所有的繁杂全都远退。

母后果然与我不同。

我此时才发觉了自己的失态,讷讷地放开那个宫女,向母后走过去,母后伸手挽住我,低声笑道:“皇儿遇事还是像个小孩子一样啊。”

我也说不出什么话,母后抚抚我的额角,仔细地打量我惊惶的神色,说:“不过,母后知道你是关心则乱。皇上总是这样,前因后果都忘记,母后是皇太后,除了皇上,宫里第一个要紧的就是母后了,怎么还会有险事?”

我觉得她的声音分外柔和,我已经很多年未曾听过了,我放松了心情,把刚才的紧张抛开,然后说:“母后说得是。”然后回头去找她。

她不在这里。

她不在这里。

母后似乎忘记了她,摆驾到延福宫暂避。

只有我站在那里看那些汹噬的火,寒意突然涌上胸口。

我猛然想到自己对她说过的一句话——在大宋,没有我的允许,你怎么活下去?你连死都死不掉。

此时火势随风静了一点,一时半会儿,梁柱大概坍塌不下来。

我是皇帝,自然不可以以身涉险,不过现在应该没关系。宫内的殿堂都是高穹支撑的,门已经没有了,风一静,火苗没有扑下来,踩着砖地进去看一下马上就出来没什么大问题。

我不敢叫别人进去,不然,她若在里面被发现,一定会被宫人讲得比不会长大更奇怪,更不堪。

我从偏门掉下的那个火洞冲进去,发现火果然在高高的上面,下面全是空的,有燃火之物的地方在燃烧,其他的地方则地面发烫。

我踩着热砖地,慌乱地看了下周围。

果然没有人。我真是多虑。

她一定已经逃出来了,如果在里面的话,应该会呼救。

就在我一转身准备出去时,却发现她站在窗口的芭蕉那里,睁着一双冷静的眸子看着我。

那双眼睛在火里闪着艳红的光,平静如此。

我因为她脸上的安静坦然,而一下子愣在那里。

此时外面传来一阵喊叫,我回头看见长春殿轰然倒塌,红亮的砖瓦互相碰撞,擦出刺眼的火花,四下迸射。

这崇徽殿也是木裹油漆之物,见火就着,恐怕已经快要烧透。

我回头抓住她的手,对她大吼:“快点出来!”

她这才微微点头,单手抱起那盆红葶,被我拉扯着跑出去。

到外面,居然没有人看见我们。

所有人都在长春殿那里围着,喧哗叫嚷。

我伸手想把她手里的兰花打到地上,可是我手都没办法举起来,全身发抖,开始为自己刚才的举动后怕。

她漠然地回身去看崇徽殿。

烧得通红的重檐攒角,透朽的顶梁,所有的砖瓦倾斜向大殿的正中间,哗的一声巨响,压了下去。

炙热的风卷起一层黑红灰烬,水波一样向四周荡开。她的发丝和裙袂在红色的热风中高高扬起。

她纤细的身影伫立在横飞的灰烬之前,一动不动。

这一场大火,烧毁了八个殿。视朝所全部付之一炬。

癸亥,移御延福宫。

我与母后已经移到宫城后的延福宫,她还在宫城,只是搬到了玉华殿。

我要见她,就要穿过两层宫墙,虽然不远,但是扣除了视朝与政事,去看她的时间也就更少了。

宫城南面焦黑一片,玉华殿这里却是桂叶成荫。

她坐在桂荫之下,专心地把桂花收集在手中的坛子里,撒上一层蜜糖,再撒一层桂花。

我坐在旁边看她良久,终于问:“这是要做什么?”

她看也不看我,说:“无聊,自己做桂花糖。”

我把袖子卷上,帮她捧着坛子。

她也没有多理会我,随手就把东西一放,自己捋桂花去了。

玉华殿的宫女给我上了茶来,她坐在旁边陪我,却抬头看桂花好久,我凝神盯着她的侧面,她却连眼睛都没有转一下。

桂花浓郁的甜香从那些细碎的金黄花蕊中流滴,坐在风里迎香,细闻却好像不是香气,是浓烈的酒味,沾身就要醉倒,整个人倾倒在酥软的浓香中。

“今年的桂花开得真是早。”我找句话和她说。

“中秋要到了。”她淡淡一句。

我们似乎再没有其他的话可说。

桂花的香气在这样微热的下午有形般蒙蒙袭来,把整个人湮染成中秋的黄色,融化不开,盈了满怀满袖的甜醉。

沉默了许久,终于我又开口问:“十五那天,我和你一起去陪母后赏月吧?”

她淡淡地说:“何必,她也不会想看见我。”

我劝她说:“都已经十年前的事了,你何必还这样耿耿于怀。母后现在对我们也算成全。”

“等郭家的事情一过,自然就不用成全了。”她冷笑道,“她早说了我不过是个妖精,哪里有后宫之主愿意把我留在身边的?你母后这样关心你,以后我还不知道要埋在哪里呢。”

她居然会知道母后与郭家的事情。原来她每天在宫里,不只是在养兰花。

“你何必这样说话?”

她淡淡给我一个背影,说:“你把我弄回来,还不如杀了我痛快,我在这里反正是别人砧板上的鱼肉,后宫的事,你又未必做得了主。”

我觉得这句话刺耳,但是又不愿对她使什么脸色,就转头看窗外的桂花去了。

耀眼的金色,夹在暗绿的宽厚叶片中,一直流溢着那些馥郁的蜜甜香气。

其实,我心知她说得极是,我现在未必能做得了主。

而且母后,哪里会愿意成全我们?

现在母后可以利用我对艾悯的喜爱,来向皇后示以颜色,所以才言笑晏晏。可是,母后怎么会把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留在宫里?她怎么会把我们母子心结的始作俑者留在我的身边?

母后对别人的成见,是一辈子也忘记不了的。也许她在覆雨翻云之前,早已经想好了对艾悯的处置手法。

前朝不是没有这样的覆辙,太后的干涉,往往能决定很多事。

我本来委实已经犹豫了很久,知道不应该和母后撕破脸。我也未尝不忌惮她在朝中的势力。

可现在,朝中的局势虽不是很明朗,但时机也许接近成熟了。何况现在是个好机会,错过了,我再抓不住。

或许,我现在有了足够的筹码,可以像十年前一样去赌一下。

我和她若没有办法在一起,我也不留恋自己现在的身份。

况且,我已经不是畏惧母后的那个孩子了。

打定了主意,我便淡淡责怪她说:“你要知道这是宫里,凡事要斟酌了再出口。”

她随便点下头,说:“是。”

我叹了口气,站起来出了玉华殿,那些缠绵绕在我周身的甜香才渐渐淡了。

我回过头,看一看她的神情。

她无喜也无忧地送我离开。

好像刚才那些话,她从来没有说过一样。

母后在延福宫内安顿下来时,殿前司已经把火发时形容鬼祟的人审察了一遍,提了修文德殿的一个工匠来。

李灼解释说:“此次禁中大火,是秋高物燥,用火不慎而引起的。”

“那这个工匠是怎么回事?”母后放了手中茶盏问。

那工匠却并不惊慌,只向我磕头,说:“草民有罪。”

母后在旁边冷笑,并不说话。

他行礼毕,然后说:“草民明日就要出宫,今晚去检查最后的工序,然后发现崇德殿那边的火烧起来了。草民想,既然已经烧了,再烧几间也没人会发觉,因此引了一些易燃物,去投了崇徽殿。”

我觉得此人说话太过顺溜,又这般冷静,倒似练习过多次,便转头看母后的反应,母后却没有动怒,问:“你可知道崇徽殿是本宫的住处?”

“正是知道。”那人抬头看她,知道要被审问,索性先自己说了出来,“太后可还记得当年下诏在永兴营造浮屠之事?”

母后想了一想,问:“当时是姜遵主事吧?”

母后的记性是极好的,那人点头,说:“姜遵为了讨好太后娘娘,毁了汉、唐碑碣用来代砖甓造塔,工夫神速。于是太后认为此人不错,召他还京起用。”

“怎么了?”母后慢悠悠地问,也没有怒气。

那人又说:“当时有腐儒阻拦姜遵所为,被架出枷在街上暴晒,回家后得急病去世了。”

母后终于一笑,问:“你的亲人?”

“并不是,是寇老的远房亲戚。”他正色说。

她微微点头:“寇准的……那么,又是谁叫你来的?”

他神情终于激动,大叫道:“是我自己怀一颗赤胆忠心而来!太后这些年在朝中挟幼帝逞己欲,天下不平者不止我一人!”

母后对我笑道:“近来书塾多了,误的人可也真不少。”

我抬头看外面天色渐暗,回答说:“不如等到明日早朝,再仔细商量。”

母后示意李灼带那人先下去好好看押,但刚到外面,却听到一阵混乱。

李灼又奔进来,向我禀报说:“犯人自尽了。”

我皱眉:“怎么这么不小心。”

母后问道:“他的家世呢?举荐他进宫的人呢?”

李灼看我,我于是说:“还是明日早朝再说吧。”

朝臣听闻此事,出乎意料地没有惊诧,只是在一片安静中轻微地互相交换神情,似乎大多数人不想仅仅就事论事。

母后问:“众位大人认为应当如何处置此事?”

朝臣又是一片沉默,居然都不说话。

母后问:“宰相认为如何?”

吕夷简站出来,躬身说:“此人罪不可恕。然则已经畏罪自尽,臣以为可查找九族论罪。”

他停了一下,又说:“臣以为,当今天下,朝野民心,太后应是知道的。先帝以幼帝托太后,今皇上年齿已长,天意内禁火起以示,人心久思皇上独掌朝政。太后为政多年劳苦,朝廷不敢再劳以繁务,愿太后免以临朝辛苦,可养颐以待长福。”

他果然引申到其他事情上去了。

这几句话早在我十九岁时,范仲淹已经在上母后书中讲过,不料再次听到是在这样的情况下。

母后微微一怔,然后扫了低头不语的众人一眼,然后目光在杨崇勋身上停了下,问:“怎么连枢密使都没到?”

“姚枢密身体违和,无法应诏入议。”吏部禀报说。

“那何不由副枢密使来讲一下今晚的事,到底是兵马巡检的过错,还是殿前司的责任?”母后问。

杨崇勋忙站起来低头说:“老臣年事已高,近来甚不敢妄自揣测,已近糊涂了。”

他居然不为母后接一句话。

此时钱惟演出列说:“臣以为,皇上年纪虽长,但太后掌政多年,一时若仓促撤帘,恐怕朝事又将旁劳他人,非我朝幸事,不如还是烦劳太后以待时机。”

母后低头思量,我本该说点什么了,但是我并不说话。

母后的心腹在朝中为势力所遏,像钱惟演这样的不多,况钱惟演当年被母后提拔为枢密使时,按理必加检校官,但朝臣为了遏制母后势力,仅以尚书充使。后来冯拯为宰相时,公开扬言说钱惟演把妹妹嫁给刘美,是太后姻家,不可与机政,将之请出。母后一点办法也没有。

朝中早已议定将钱惟演出为泰宁军节度使,就要在近日起程,他现在还敢出来说话,与母后自然是关节不比寻常。可惜母后那一派,事实上争取到先朝众元老台阁品位的并不多,说话算不了数,说了又有什么用?

我现在倒有点感谢我朝历来倚重文官裁决朝事。

难得一直躲在家中的赵元俨今日也在,慢悠悠地出列来,抬头看了母后一眼,才说:“太后执掌朝政十余年,对我赵氏江山功劳不可谓不大。太后当政以来,虽令出宫闱,但号令严明,恩威加天下,臣民皆慑服。只是老臣近来觉得太后劳心劳力,益发憔悴了,这朝事烦琐,太后可及早请皇上担当,退居延福。此为太后之幸,朝廷之幸,万民之幸,社稷之幸。”

母后微微点头,和悦地说:“好,本宫知道各位心思了。诸位朝臣所言,本宫定当细加思量,日后可以细议。”

她说完,从帘后站起来就退到殿后去了。

群臣未料到今日还是半途而废,一时满朝寂静无声。

我恍如不知,自若地说:“关于内禁修葺事,就请宰相吕夷简为修葺大内使,枢密副使杨崇勋副之,发京东西、河北、淮南、江东西路工匠给役。细节由工部与户部商量行事吧。”

我现在住在延福宫的清和殿,回去时发现母后居然坐在殿中等我。

她一个人坐在窗边看外面的梧桐树,神情安详。

我觉得母后是老了,她保养得宜,肌肤还只泛了一点细纹,可是她的神情却已经非常疲倦,似乎看过了百年一般。

她听到我唤她,回头对我一笑,说:“刚刚姚潍和在家中暴毙了。”

“是吗?”我在她旁边坐下。

她捧着手中的滴油盏,茶盏的釉色在窗外斜照进来的阳光中眩出了七彩颜色。

她缓缓转着那个茶盏,看着上面迷幻的颜色,许久,才抬头问:“那这样看来,京城的兵马现在要移交副使杨崇勋手中,掌侍卫亲军是张孝恩,现在延福宫的所有守卫则归属殿前都指挥李灼?”

我点头,恭敬地问:“母后有不放心的人吗?”

母后盯着我看了许久,说:“杨崇勋、张孝恩、李灼,都是皇上信得过的人,母后有什么不放心的?”

她出了会儿神,又问:“只是大约那个工匠,是没有什么族人的吧。”

我低声道:“母后不用担心,大理寺在查。”

她又仔细观察我的神情,许久,似乎找不到什么,于是又突然笑了,说:“那个赵元俨真是讨厌,自己脸上的皱纹都可以夹死老鼠了,竟敢来说母后老了,憔悴了。”

我也笑了出来,说:“母后没有什么变化,和以前一样。”

“得了,我自己知道的。”她叹了一口气,说,“母后不是不知趣的人,都已经老了,到该走的时候了,还赖在堂上,是蠢人才做的事情。”

我忙挽住她的手,问:“母后要突然撤帘吗?”

若母后在此时还政,于我于她都必将在史上留了旁笔。

“皇上不用担心。”她缓缓地说,“母后因大火受了点惊吓,精神不佳,大约要退居几日安养了。”

她对我微笑道:“延福宫是个好地方,避暑最佳。”

我也不再说话,两人相对沉默。

空旷高轩的清和殿里,博山炉内香烟袅袅,外面的蝉鸣一声急似一声。

殿内陈设用来避暑的冰山渐渐融化,雕的人物都不分明了。那水珠点滴坠下,偶尔轻轻一声。

觉得此时的无声,就像小时候甜睡中,母后轻缓的脚步。

于是忽然觉得悲从中来。

我出来时母后送我出延福宫,对我说:“姜遵那个人,为治尚严猛,不过对吏事的才能倒是不错。”

“是,孩儿知道。”

“母后身体不好,以后朝廷的事可都要交在你手里了。皇上要善待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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