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记:北落师门

侧侧轻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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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白露(上)(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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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处沉吟各自知

八月末,绿树荫浓昼午长。

已经是白露天气,秋天来了,只是气息还未澄清。

蝉声噪得人疲倦已极。

水榭风来,荷叶亭亭。水面上还余了一些迟荷花,是千重楼台,花瓣层层密集。那样硕大的花冠与纤细的茎看上去华美得让人不舒服。

母后与我在瑶津亭下棋,我瞥到她身后战战兢兢的杨崇勋,心里很是快意。

杨崇勋当年是母后与寇准、周怀政那次较量中最大的功臣,可惜,现在他的地位岌岌可危。

是所谓的报应吧。他等待枢密使那么多年,母后却给了那个黄口小儿姚潍和。

我漫不经心地把那沁凉的棋子捏在手里,慢慢地思量,母后近日施政大不得当,朝野中议论颇多,刘从善的事,不能不说触动了很多母后那边的人。也许是好时机,但是谁知道呢。

我想朝中有人想要成全我,但必然也会有想成全母后的人吧。

母后的棋下得好,我自然不是她的对手,很快就中盘弃子,输了一目半。

她微笑道:“皇儿太急进了,终究还是要以稳住根基为先。”

我点头:“是,孩儿不喜纵横,还是喜欢在书房中仿右军。”

母后若有所思地看着我,说:“我记得曹彬有个粉妆玉琢的孙女,现在已经十六岁了,听说贤淑好读,最喜欢书法,是个极伶俐的美人儿。”

“母后喜欢吗?”我知道她的心思,笑问。

“皇上喜欢吗?”她反问。

曹彬是我朝开国初第一员大将,他当然是不错的,孙女却与我有何关系?

“皇后、贵妃、美人……已经不少了。”

只是我喜欢的,却不是我所有的。

母后低声说:“以前的郭青宜,出身门阀低了点。虽然是出于当时的考虑,而且也是遵祖宗遏制外戚的规矩。可是……毕竟没有大家之气,母后觉得委屈了皇上……”

说到一半,她却不再说下去,只是轻轻敲了下棋子,然后说:“曹家姑娘也许会是皇上喜欢的那种。”

我低头一笑。

曹家的姑娘,我想是不可能了,我喜欢的,从始至终只有一种,就是眉眼盈盈,波光回转,在第一次见面的寒夜中肆无忌惮大笑的那种。

母后自然也知道,竟对我说:“不如十年前的那个女子,皇上将她接入宫中吧。”

我诧异地抬头看她。

她向我微笑,徐徐说道:“母后当年被遣送回家去的时候,每日每夜都在怨恨秦国夫人,总算上天让你父皇登基,再接了母后回来。难道母后如今却要做秦国夫人那个老太婆吗?”

可是,你一直在等待父皇的迎接,我却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心甘情愿地被我握在手中。

“怎么了,还有难事吗?”

“她自己在卖兰花,是商贾之流。不是良家女子。”

母后却豁达地说:“朝廷要她什么身份,她就是什么身份,皇上又不是不知道。随便给她个清白家世就行了。”

清白家世……

这四个字刺痛了某个地方。

我怎能忘记,赵从湛给我的,请婚折子上写的那一句:纳清白家世的平民女子艾氏为妻。

现在我们之间什么阻碍都没有了,阻挡我们的,只有我自己。

母后见我沉吟不语,担心地摇头,说:“皇上,你年纪太小,容易把情字看得重了。须知你是帝王,为一个女子这样郁郁寡欢,以后要留了口实。”

我没什么意识地点了下头。

八月天气,水面风来。荷花的暗香满殿,混合着沉香炉中的烟气,绿荫生昼,凉意幽微。

突然悲从中来,想大哭一阵。

不知道我们的事情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了,我想要好好待她,让她过世界上最好的生活,做最幸福的人,事事如意,永远也没有不顺心的时候。

可是我们怎么会成了这样?

所有的事情,都远离了我原先的想象。

脱离了轨迹,沉到黑暗里,冰冷中没顶。

我怎么把我们变成了现在这样?

向母后告退,本想去张清远那里,经过延庆殿时,我却终于忍不住叫停,走进里面去。

外面阳光毒烈,即使在深殿内,那热气还烫贴在身上。

我从大堆的奏折下抓住最下面的那一份,要把它抽出来,可是上面的压得太重,一时居然用尽全力也无法拿出。

我一时烦躁,将上面所有的奏折扫到地上。

大堆的军国大事轰然倒地。

我只用手攥紧最下面那一份,打开仔细地看。

是关于她的禀报。

几个月来,她在各个州府间游荡,如断线的风筝。

她像游魂一样在不同的地方徘徊。没有人需要她,没有人允许她停留,没有人帮助她,也没有人会与她说话,即使是路边的乞丐对她出声,也会马上被带走。

她就像是大宋所有人都看不见的东西,除了花草,什么也接触不到,除了喃喃自语,没有其他的声音在她周身。

前几日她在苏州停了半日,看到官府来人与侍卫亲军说话,马上就离开了,什么话也没有,似乎已经习惯。现在,她转头往西去了。据说她身边,除了最简单的行李,只有一盆红葶。

赵从湛最喜欢的那株兰花。

也许在他们的故事中,这盆红葶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所以她接连抛弃了所有的珍贵兰花,只留了这一株。

现在,她要上西京,此时大约在芦苇泊,离我,不过七八里。

不过七八里。

伯方还跪在地上捡奏折,我此时的念头在这高殿里,似乎在隐隐回响一般,到最后那声音越来越汹涌,直扑过来要使我窒息了

她走了四个多月了,我一直在等她回来,不停地在夜里被灯火的摇动惊醒,只因为我梦见她终于回到我身边了。

我每个晚上都以为,明天一睁眼她就因为熬不过而回来了。可是我等了这么久,结果,是我自己熬不过。

到后来我绝望了,我把长明的宫灯全都灭了。于是我醒来坐在黑暗里,下意识地开始点数她留在自己身上的痕迹。前事种种,灼热的,冰凉的。

在死寂一样的黑夜里,不知不觉悲从中来。

我什么都可以伸手取要,什么都能无所谓,什么都不用经心。可现在她离开四个月,于我就像四辈子过去。

我心里空得厉害,像被她硬生生挖空了,只有头脑中的记忆,清晰得可怕。和她的那一夜强求纠缠,最细微的一点触感都还存留在身上,分分毫毫,挥之不去。

是我输了。我喜欢她,分离所煎熬的,当然是我。

而现在,她离我,不过七八里。

去尚辇局看了看,我放弃了车子,牵了一匹马翻身上去,纵缰奔出开封。

后面被我抛下的所有人都不敢置信。有几个老奴吓得浑身哆嗦,几乎要哭出来。而我,根本顾不上管他们。

太阳最炽烈的正午,我一个人狂奔在黄尘翻滚的官道上。

早上我还不可能想象这样的事情会在我自己的身上发生,但的确,我就这样出来了。

整个天地像蒸笼,把我置在其中煎煮。那些滚烫的热气从每一个毛孔中逼进去,汗水从毛孔涌出来,神志不清,头脑狂热。

心里什么念头也没有,只朝着她的方向,裹了一团火,飞奔。

到芦苇泊边,已经是薄暮,太阳的暑气还没有消,即使有风透过薄薄的衣服贴近身体,全身也还都是灼热的烦躁。

我翻身下马,浅绿的芦苇根根直立,每片叶子上面都蒙着类似竹子新粉的银白色。一眼看过去,那些微微泛银色的绿色,在这样的燥热天气里如经了不能融化的雪。

听到一个女子的叫声,隐隐从芦苇中的茶棚里传过来。

只是这样遥远的声音,我就紧张得连手指都开始发抖。

胸口窒息,几如痉挛。

我要如何去见她……在那一夜之后,我要如何去见她?

我这般狂热地在烈日下跑来见她,可现在就在她的身边,我却无力情怯。

丢下马,我慢慢从芦苇中的小径走到渡口的茶棚。

那些穿侍卫亲军服饰的人,正站在最前面,与其他的客人一起冷眼旁观一个女人歇斯底里的吼叫。

我不敢相信那个女人是她,但是,看来真的是。

她瞪着前面看热闹的人,手却顾自抓起身旁的瓷碗,一个一个往脚下丢,似乎故意弄出这样大的声响。

碗碟一只只破碎,很快她整个人就如站在瓷做的碎雪中一般。

她脸上倒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睛又凶狠又凄厉,砸了二三十个碗碟后,她劈头对众人来了一句:“东西有主人吗?怎么没人出来说话?”

那个摊主早被侍卫亲军拦在外面了,只哭丧着一张脸,什么话都不敢说。

她把人群扫了一圈,没有任何人和她说话。

她似绝望,又似乞求地看着他们:“连骂人的都没有吗?”

她的声音软弱极了,落在周围无声围观的人群中,显得无比凄清。

没有人和她说话,骂她的,笑她的,甚至多看她一眼的人都没有。

侍卫亲军里有个人带摊主去取赔偿,另外的人让大家重新坐好。一阵轻微骚动后,所有的人都各自做自己的事去了,刚才的事情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只剩下她站在一地的碎片中,站在初秋的暑气中,站在周围的人声中,僵硬的一个人。

风从芦苇上过去,呼的长长一声。

再无声息。

灰紫的沉暮色里,她站在那里,久得连呼吸也没有了。在周围坐着的、对她视而不见的人群中,她尤其显得突出。

她找不到离开的理由,只好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单薄,脆弱,羽翼杂乱。

而我站在芦苇的另一边,任夕阳在我身后,将我的影子拉成长长一条。

我要她接触不到任何人,听不到任何人,感觉不到任何人。我要她在最热闹的地方一个人孤独,永远游离在人世之外——此生此世,她唯一能触碰的人,只有我。

困了有人请她到驿馆,但是绝不会留她到第二天中午。饿了有人准备当地的特色佳肴,但等她放下筷子就会请她出去。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找到自己可做的事情,因为没有人会理会她。

游魂……大约四个月来她的生活就是这样。

在那些侍卫亲军的包围下,她连想要听人骂她一句都不可得。

我只是不想让她有安身的地方。她要想安定,只有回到我身边。

我,一直在等待她明白,然后自己回到我身边。

可此时,看着已经崩溃绝望的她,我突然想到小时候养过的一只鸟。

它没有同类,孤单一个被关在笼子里。后来它叫了四天,死了。

想到那只覆着凌乱艳丽羽毛的冰冷尸体,再看到面前疯狂的她,我忽然打了个冷战,害怕极了。

此时有条人影慢慢走到了她身后。

她在死一样的静默中突然回头,抓住他的手尖叫出来:“求求你和我说句话……求求你……”

那个人指指自己的破碗,向她“啊啊”地干叫了一声。

旁边的侍卫亲军马上冒出来,把他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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