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记:北落师门

侧侧轻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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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春分(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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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风露,杏花如雪

我和她的这次分离,比我所能想象的还要长久。

我常常在半夜走出内宫城,坐在步天台的边沿,看自己脚下深不可测的距离。

雪花落下去,飘得缓慢。

我以为只需要一回头,她就会回来,在我的身后微笑着叫我小弟弟。可是她留给我的只有等待,没有期限。

直到我没有力气再挨过某一年最寒冷的那场雪,我才对自己说了实话。

她不会再来了。

她不会喜欢这样的世界,不会喜欢名义上是皇帝、事实上却这样无能的我。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忘记。

把我少年的最后一点柔软,用来忘记她。

她永远不会再来了。

那个雪夜我终于梦见她。

不是梦见与她离别。而是梦见我的手指穿过她的长发,触摸到了她的脖颈,温热而柔软,像摸一只狐狸的手感。我用指尖滑下,细细地点数她的脊椎,在血肉下,微微突起的坚硬,一节,一节。

醒来时,梦里的一切都已模糊,所有的细节都已经遗落。

我把双腿曲起来,脸埋在膝盖上,想放纵自己痛哭一下,那些眼泪却迅速被锦绣龙纹吸了进去,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似乎只需要一觉醒来的时间,我就必须长大。

也可能,只是我自己以为自己已经长大了。

直到五年后,天圣八年。

那一年的杏花开得异样热闹。往窗外看去,满眼都是如雪如雾。禁苑里春寒料峭,整个大内似乎都因为这喧闹的艳丽景色而有了生气。

到了崇政殿,伯方马上就上来说:“皇上,秘阁校理范仲淹来好久了。”

他并不敢多看我,虽然他一直都还在我身边,但,五年前那一天之后,我除了无关痛痒的话之外,再也不和他说别的。我们之间,真正疏淡成了上与下的关系。

其实我现在,没有能说什么话的人了,但这样让我觉得比较安全。

我点头,说:“让他进来说话。”

范仲淹马上到我面前来。他五官长得过分端正,又规规矩矩留了三绺胡子,眉心由于常皱着,留下深深一道竖纹,虽然他今年才四十二岁,却显得古板老成至极。

我笑道:“今日可是你的好日子。”

“谢皇上。”他叩谢。

范仲淹在去年经由资政殿学士晏殊举荐,任秘阁校理。注意到范仲淹,是在去年冬至,我率百官给母后上寿时,范仲淹上折力言其非,我背人把奏折在火炉子里烧了,没有听从。

可惜他不识什么时务,后来居然又向母后上书请求还政于我。晏殊怕受牵连,连忙与他分道扬镳。

这样明目张胆得罪了太后,我如何能保住他?

“到河中府任通判之职,朕不是贬黜之意,你要明白。这比你在秘阁做校理累迁要好。”

“是,臣明白。”他自然也知道我的意思。

“地方上能做出政绩的话,将来在朝廷中我就能大力提拔起用。你可自己多加勉励。”

“是,臣明白。”他再拜。

我把准备好的小龙团饼茶取出来,让他起来自己取。

范仲淹犹豫,说:“臣不敢。”

我知道他的意思。即使是宰相近臣,宫中也不随便赐赠小龙团饼茶。只有每年在南郊大礼祭天地时,中枢密院四位大臣才有幸共同分到一团,而这些大臣往往自己舍不得品饮,专门用来孝敬父母或转赠好友。

“范仲淹地位卑微,皇上不如赏其他的东西给微臣?”

我示意他照我的意思去取:“卿家若好自作为,将来未必不是位极人臣。”

他这才躬身上来,这种茶在赐赠大臣前,先要由宫女用极薄的金箔剪成龙凤、花草图案贴在上面,他因为手指颤抖,竟将凤凰的尾撕了一半。

我微微笑出来,觉得此人看上去一下子可爱起来了。

范仲淹退下后,我起来在宫墙边走过,听到外面一片喧哗声。

“据说近日天气回暖,城南的杏花开得云雾一样,满城都是去看花的人。”伯方在我身后说。

“反正下午无事,我们也学人踏春去吧。”我那天不知道哪里来的兴致,马上就带了他出去。

宫门口的人对微服的我们视而不见,只有两个禁军护卫远远地跟在我们后面。

我现在出宫虽不敢频繁,但偶一为之,母后权当作不知道,而后局的人也只能例行公事在旁边劝谏几句而已。

我依然尚未亲政。宫中的事情并不太多,母后也知道我这大把精力是无法在这样的宫城里消磨的,或者她也是以不反对作为默许。

也许人生就有所谓的命中注定吧。我以后的很多事情,未必就不是那些杏花改变的。

只是当时,却全然不知。

出城到郊外,越是往南,杏花开得越发浓烈。

那些花瓣像冰绡裁剪碎了,轻不胜风。我的袍袖一动,花瓣就在气流中轻慢旋转着扑到我怀中,落了一身的胭脂琼瑶。

春日的阳光温煦,照在身上,柔绵温软。

天气真好。

满山野都是花,看去只有一片红粉。遥目远观,前面还是蕊朵鲜明,最远处,连颜色都看不分明,只有隐约的一些花意在。好像天底下只有一片粉红的颜色沉淀下来,深深浅浅,绵延到最尽头。

花下游人都被如此繁盛的色彩遮住,只偶尔才有一角衣裳在绯红的间隙中一闪而过,又马上淹没。

“居然会有开得如此热闹的花朵!”我感叹。

伯方忙在后面说:“皇上圣明,天下祥瑞……”

“少来,这杏花关祥瑞什么事。”我看前面就是个短亭,便说,“我进去稍坐一下,你也歇歇吧。”

坐在亭中,往后一靠,才发现亭后是股小小清泉,有个女子在水边接水。

我漫不经心地靠在栏杆上,目光扫过那女子的后背。

散落在她淡绿春衫上的头发,不像一般姑娘那样整齐浓密,居然薄薄的,长短不一。

我觉得这头发让我记忆里有些东西触动得厉害。突兀地,一些上元的烟火艳艳地烧在了我眼前。

那个怀抱,白兰花的香味。

我的呼吸,突然无意识地急促起来。

而那个女子端着一叶水回过头,眼睛在我身上一掠。

在她这短短一刹那的流眄间,我却像失掉了半世年华。

那些步天台上的风,突然又呼啸而来,在这样的春日繁花中,搅得我十四岁以来的日子分崩离析。

所有过往的一切,错乱地在我面前闪现。我颊上的温暖触感;她狠狠撞在我右肋上的膝盖;灯火前她透亮的嫣红脸颊;扑在我身上时那些迅速被火吞噬的漂亮花边;在污泥中抓住的她的手指;隔着碧纱的轻语……

她笑起来时狐狸般的眉眼,高高在天的璀璨烟花下,她的面容上蒙着变幻的光彩,红色,绿色,黄色,紫色。

五年,在御沟的雨中我们分离,就像永别,我再也没有见到她。

我觉得我已经迅速脱离了少年时代,再也没有力量上那样寒冷的地方守候,可她依然是那样的容颜,就像停止在我十三四岁时光里的,孩童时无知的梦想。

她看见我了,神情不定地迟疑了许久,终于诧异地望着我问:“难道是……小弟弟?”

伯方忙在旁边低声说:“皇上。”

“天啊……小弟弟一下子这么大了?”她又惊又喜,冲上来用左手比比她的头顶和我的下巴,“我都忘了你会长大!以前我离开时你才十三呢……”

“十四。”我低声提醒她。

你可知道我在步天台上等待了你多少年,才长成现在的模样。

“你看你这表情,是不是在怪姐姐不去看你?”她居然还是以前的口气,用以前一样的微笑,眉宇清扬地看着我。

这眼睛让我想起了很多东西。面前这如花容颜,是我年少时豁出命来喜欢的,现在的我恐怕再鼓不起勇气为任何人那般付出。

那永远都是年少轻狂才有的剜心之举。我这辈子大概也只能是为了她有那么一次。

在这么久远的等待中,当时悲哀的疼痛勉强结出了不能触碰的疤痕。可是现在,这不期而遇又让疤痕扯开了一道口。

胸口一凉,原来是她托在右手的水在她激动的说话中溅到了我的衣服上。

她忙移开右手,用左手为我掸水珠。

其实已经渗进去了,没有用了。

但我忘了提醒她。我只顾贪婪地看她的容颜。

没有变,她似乎只是过了几天,什么都没有变。而我,似乎也只过了几天,依然还是那个小孩子,依恋地让她在自己的胸口轻拍。

那样的眉眼,只有她一个人拥有的,现在,终于又出现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

“要喝水吗?”在我发呆的时候,她把左手的小荷叶托起来,笑吟吟地问我。

我望着面前已经比我矮了一头的少女,伸手想去抓她的手腕,想要告诉她点什么——

关于我终于长大,关于我的等待。

关于我再也不想让她离开。

就在我即将握住她手腕的时候,她却眼睛一转,看向我的身后,说:“你去了好久啊,有摘到吗?”

我回头看,原来是赵从湛。

他看见我了,马上跪下叩见。我示意他起来。

她把荷叶递到我手里,轻轻走到已经站起的赵从湛身边,很自然地拉住了他的袖子,把他手里的一枝杏花取了过去,在鼻下轻轻地闻了一闻,抬头向赵从湛浅浅微笑。

然后,她才转头看我,笑道:“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我的珠子在水里泡太久,勉强送我回去后就坏掉了。后来好不容易修好,居然已经过了这么多年,落地处也不是当初皇宫的步天台了,居然是一家酒肆的银柜旁边,结果被老板当场抓住,当作小偷送到开封府,你都不知道我有多狼狈……最后只好报了从湛的名字救我。”

她说着,向赵从湛微笑。

赵从湛忙低头再向我行礼。

“现在由从湛出资,我在安福巷——就在蔡河云骑桥畔,自己买了小院在养兰花呢。京城很多名种都是从我手里传出去的,有空来看看吧。”

她在春日薄薄的阳光里,对我语笑嫣然,一边却轻轻挽住赵从湛的手,说:“还有……我们商量过了,反正我们常常一起出去,都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何况从湛又是我的出资老板,以后算账太麻烦,干脆就成亲算了。他已经拟折上报朝廷了,你看到了吗?”

她表面上漫不经心地说着,暗暗却透着说不尽的欢喜与羞涩,声音怯软温柔如此时纠结在赵从湛肩上的发丝。

我站在杏花融暖的春色里,看她对着赵从湛绽露浅笑。

阳光打了她满身,太过刺目,我眼睛一时承受不住,转过去看她身侧的花。

这些杏花斜里横里缭乱,颜色妖艳媚人,几乎迷了眼睛。其实它开得这样美丽又有何用?不过一半随了流水,一半随了尘埃,何曾停留在了谁的浮生?

回到崇政殿,在这样阴暗的地方,我才感觉到了心里的悲哀。

原来我们的重逢,已经迟了,她就要为人妻,以后……为人母。

年幼的时候,我痛恨自己没有力量保护她。那么现在呢?

是命运不我顾吗?

果然注定是求之不得。

叫人把赵从湛的折子挑出来,我仔细地看了一回,真的要纳清白家世的平民女子艾氏为妻。

太祖的一支虽然已经旁落,赵从湛也还未封侯,但是,娶一个民间普通女子为妻,还是惊世骇俗的事情。

我提起朱笔,看着那两个字,艾氏。我都忘了她姓艾了。

如果今天我没有出去,没有见到她,我这一个准字是一定会落下去的。

宗室的婚配,没有皇帝应允,是不能嫁娶的。

我只要不落笔,他们就只能是劳燕分飞。可是,这个折子,他们已经亲口对我说起,我能怎么反对?

但要把她亲自许给赵从湛,我又要如何下笔?

我终究还是把朱笔搁下了。准,还是不准,以后……以后再想吧。我现在承受不住。

那天半夜,我突然惊醒,听到窗外春雨缠绵,像敲打在心上。

醒在这样的暗夜里,又开始用手指无数次地在锦被上画她的样子。

明明只是下意识,可是也能丝毫不差。因为我从来就没有忘记过她的样子,熟悉无比的,微扬的眉梢眼角。

我曾经无比喜欢的狐狸。波光荡漾,眼神跳跃。

平生第一次爱上的人,像用最锋利的刀刻在我心上的痕迹。

她要嫁人,我有什么办法?我有什么立场去向她要求什么?

她与我的离别已经是很多年以前了,她的记忆里,我始终是小弟弟,她从来没有对我许诺过什么。

我那时孩子气的依赖,到现在,又能当作什么?

她在我最需要有一个人相依偎时出现,可惜我却是在年纪最不适当的时候出现在她的生命里。

在我最孤单的时候,她陪伴了我。在她需要陪伴的时候,守在她旁边的是赵从湛。

现在我已经长大了,再也不用依恋什么。我想要她在我的生命里改变,可是在她的生命里,我已经永远不可改变。

在这样死寂的暗夜里,我用力挥开自己心里声嘶力竭的那些念头。

我安慰自己说,也许我难过只是因为得不到。

只是因为得不到而已。只是因为小时候最想要的东西没有到手,所以难过。仅此而已。

可是,我没有办法说服自己。

我本以为我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等待一个掌心温暖的小孩子了,我以为我已经足够成熟到可以面对一切。可是,原来我心里一直还留着一块没有长成、固执地封闭在灰尘间的地方,它在等待一个最简单的契机,只要她轻轻一个眼神流转,我就撕心裂肺。

人生的某一部分,我一直都没有长大。

原来穿过身边那样多的娇媚花朵,我依然还是那个夜里,羞怯地偷偷亲吻那缕发丝的孩子。

长夜无寐,雨声纷乱。

我茫然地从空荡荡的殿里披衣出来,在我们曾经坐过的檐下朱栏,一个人坐着看这些纷乱的雨点。

雨线笔直地从檐头一绺绺垂下来,断了,又连上,再断开。

第二天母后突然请我去崇徽殿一叙。

“因是私事,不好在朝堂上说。”母后对我解释道。

我点头,说:“请母后吩咐。”

“我哥哥与我虽不是亲生同胞,但我父母早亡,若没有他带我到京城,我也没有这样的际遇。他小女儿,算来也是你的表妹了,她也到出阁的年纪了。”

我问:“不知有哪家是母后中意的?”

“太祖皇帝的子孙中,不是还有几位未结秦晋吗?我侄女温柔婉约,知书识礼,断不会辱没太祖门楣,这也是示以对太祖一支的礼遇。皇上觉得呢?”

我倒是不以为然。母后近日与赵元俨闹了个矛盾,接近激化。她也知道他的力量在朝中不可小觑,所以为笼络人心吧。如果把自己的侄女与太祖那一支的嫡孙结了姻亲,以后赵元俨的锋芒自然在无形中是要顾忌退让一下了。有了太祖一脉的支持,母后在朝里自然就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皇上觉得太祖一支的几个子弟,哪个比较好?”母后又问。

眼看母后是不容我反对了,我绽开笑容,表示很高兴这喜事:“太祖的子孙倒很有几个人中龙凤。父皇当年曾说过,赵从湛的人才学识在皇族子孙中算是最出类拔萃的,朕觉得他为人虽稍嫌拘谨,不过很是守礼本分,又是嫡长,与朕的表妹相匹配,定是佳偶。”

母后没料到我居然会提议太祖一门的嫡长孙,诧异地微笑。

“赵从湛倒是个不错的人选,皇上真是有眼光。”她回头对内殿承制杨怀吉说,“到仪元殿召赵从湛过来。”

“以后的事就是母后做主了,孩儿先回去了。”我对母后行礼出去。

出了崇徽殿,抬头看见雨后的天空清朗高远,云薄得如丝絮一般。那蓝色白色都鲜亮得娇嫩。

我不觉就微微扯了一下嘴角。

蔡河云骑桥畔安福巷。幽巷小院,新漆小门。

我曲起两个手指敲门。

开门的是个五十来岁的仆妇,看见陌生人,警觉地问:“你找谁?”

“艾姑娘是在这里吗?”我把视线从她的肩上越过,落在园子里一个俯身侍弄花草的紫衣女子身上。

她听到我的声音,回头看我,然后惊喜地把手里的花草一丢,从畦径中跑过来,想用她满是泥污的手抓住我的手掌,但顿了一下又笑了笑,去旁边的池子里洗手,问:“不是从湛带你来这里的吗?”

我盯着她在水中显得雪色晶莹的十指,她漂亮粉红的指甲,说:“不是……他没有来,现在在母后那里。”

“那就是我在京中名声赫赫,所以你能找过来的?”她有点得意地擦干手。

我不由得微笑,说:“好像是你自己告诉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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