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笛声

蔡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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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鬼胎(3)(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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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7点,她找到了那座位于东郊的公墓。沿着一条乡村小道,池翠缓缓地踏进了墓园,眼前出现了一排排墓碑。周围是一片苍松翠柏,再往外是飘着白色芦花的苇丛。冬日的阳光还没有照射到这里,她听到几只鸟在树梢上鸣叫的声音,一阵轻幽的风掠起了她的头发。

她离那块墓碑越来越近了。

心跳又莫名其妙地快了起来,她的心里还存在着一丝幼稚的幻想:她希望那块墓碑上的名字不是肖泉,或者墓碑上的照片不是他。但片刻之后,池翠的幻想立刻破灭了,她看到那块墓碑,碑上写着“爱子肖泉之墓”,下面刻着立碑的时间“1995年12月”。

在墓碑的上方,镶嵌着一块瓷质的照片,肖泉那双诱人的眼睛正在墓碑上盯着她。池翠深呼吸了一口,仿佛能感觉到肖泉目光的温度。她伸出了手,轻轻抚摸墓碑上肖泉的照片,她的手指从墓碑光滑的表面划过,就好像在抚摸他的脸庞。

“肖泉,早上好。”

她轻声地对着墓碑说。然后,低下了头,墓碑下面埋着的就是肖泉的骨灰。她想,他能听见她的话。

“你为什么要这样捉弄我?你在一年前就已经死了,为什么不安静地躺在坟墓里,为什么要从坟墓里跑出来找我?”

一阵风呜咽着卷过墓地,这是肖泉的回答。

池翠摇摇头,她闭上眼睛,侧耳倾听风的声音,肖泉的声音就在风里,可是她请不清,她大声地对风说:“我听不清,肖泉,你在对我说什么?”

她永远都不会听清,一个死人的语言。

池翠忽然打开了她的包,取出那块绣着笛子的手帕。她把手帕放到肖泉的墓碑前说:“你为什么要把这块手帕送给我?是因为它沾过我的鼻血,还是因为手帕上绣的笛子?”

说到笛子,她忽然想起来肖泉说过的那个重阳之约的故事。他在暗示,幽灵的暗示?

所有的墓碑都在看着她。

太阳出来了。

阳光照耀在肖泉墓碑的照片上,池翠忽然有些害怕。她感到坟墓里的那些人都要跑出来了,她大口地喘息着,迅速地离开了墓地。

芦苇在风中摇曳。

她该去哪里?

从墓地里出来以后,池翠就拎着一只箱子,在这个城市里四处游荡。早上,她已经退掉了租的房子,因为在那间房间里,她总是能闻到肖泉的味道,感觉到那晚发生的事。她不能再在那里住下去,否则会发疯的。池翠也不再去书店打工,她不能忍受每天晚上9点半的时候,那种强烈的渴望和幻想:他还会来吗?这个念头以及不断产生的幻觉一直折磨着她。每当她听到书店里的脚步声时,她的眼前就会浮现出肖泉的幻影。但那只是影子,只是空气,只是虚幻。

池翠无路可去,只能任由时光带着向前走。她茫然地走进那条熟悉的小巷,那栋久违了的房子。终于,她敲响了父亲的房门。

门开了,父亲冷峻的目光注视着她。

“进来吧。”

十一

这是池翠从小长大的房间,常年都处于阴暗之中,狭小而潮湿,还有许多个夜晚的噩梦。清晨,一丝微光射进她的眼睛里,从瞳仁的深处,映出了一点反光。她似乎能直接触摸到这光线,她知道,这光线来自于自己身体的内部。走下了床,总是在阴暗的房间里关着的皮肤呈现一种病态的苍白,仿佛是透明的玻璃,一碰就会变得粉碎。

她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昨天回到家以后,父亲的态度依然冷淡。她知道父亲并没有原谅她,可能,永远都不会原谅。她径直回到小时候的房间里,就这样度过了一夜。

现在,池翠打开了窗户,寒冷的风像一把把利剑送入了体内,她立刻感到了一阵头晕和恶心,赶紧捂着嘴,满脸痛苦地冲出了房间,躲到卫生间里去。

这一切立刻就被父亲看到了,他不安地看着女儿把卫生间的门重重关上,然后从里面传来她痛苦地干呕的声响,接着是抽水马桶和水龙头放水的声音。门终于打开,池翠那张面无血色的脸,和额头上豆大的汗珠,还有惊慌失措的神情都让父亲一览无余地收入眼中。

父亲轻声地问:“怎么了?”

此刻,他的语气是暧昧的,相当暧昧。池翠愣在那里,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父亲的忍耐到此为止,他面色铁青地点了一支烟,然后直盯着女儿的眼睛,希望女儿自己说出来。

可是池翠却无话可说,她该说什么呢?难道要她告诉父亲:一个已经死去一年多的男人,却在两个月前使她暗结珠胎,他会相信吗?

父亲的脸上呈现出一种绝望的表情,他终于直截了当地问:“那个男人是谁?”

池翠也在心里默默地问自己,他是谁呢?是人——还是鬼?

啪——

一个耳光重重地扇在池翠的脸上。脸上火辣辣的疼,但她忍住了,她忽然觉得自己坚强了起来。她冷冷地看着父亲,瞳孔仿佛是透明的,她想要以此来向父亲证明什么,但这没用。

父亲看着女儿倔强的眼神,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耻辱感,仿佛是他自己在光天化日之下被剥光了衣服一样,他摇着头说:“你忘了,你全都忘了。从小时候,我就一直在对你说,不要一个人出门,不要和陌生人说话,晚上8点以前必须睡觉……”

池翠打断了父亲的话,她就像是小学生背书一样,把父亲下面要说的话都说了出来:“睡前要把门窗全部关死,睡下以后就绝对不能再起来,一直到天亮。”

父亲再次以一个耳光赠送给了女儿。

池翠摇摇头,几滴鼻血流了下来。她仔细地看了看父亲,突然有了一种陌生感。她一把推开父亲,夺门而去,离开了这个家。

她不会再回来了。

十二

下雪了。

这座城市已经好几个冬天没有下雪,细小的雪籽缓缓地从天空飘落,像薄薄的烟雾般弥漫开来。几粒雪轻轻地落到了池翠的头上,再慢慢地融化,变成冰凉的水,渗入她的身体里。

池翠仰起头,茫然地看着雪花飞舞的天空,一粒雪飞到她的眼睛里,模糊了她的视线。等她停下的时候,医院的大门就在她眼前。她在医院门口停顿了许久,像雕塑一样站在风雪中。

忽然,她感到自己的耳边响起了许多奇特的声音,谁在对她说话?是夹着雪籽的风吗?她不再犹豫,快步走进了医院。

在挂号台前她等了很久,直到周围没有人的时候才走上去。她用围巾遮着自己的面孔,低着头轻声地询问着。挂号的护士似乎已经见怪不怪,轻描淡写地为她挂了号,并回答了她的问题。

池翠依旧低着头,来到3楼的一条走廊里。她坐在一张长椅上等候排队,周围坐着几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女孩子,都低着头不说话,彼此也都明白来这里的目的——从自己的身上拿掉一块肉。

而更通常的说法是:把孩子做掉。

“做掉”?池翠在心里默默念着这个词——听起来更像是在月黑风高夜,野店荒郊外杀人的勾当。比一般的杀人更残忍的是,这是母亲杀死自己亲生的孩子,再也没有比血亲相残更罪恶的事情了。

她感到了深深的罪恶与耻辱。可是,她没有其它选择,这原本就是一个错误,就让他(她)错误地来,错误地去吧。

如果要拿掉他(她),那么现在还来得及,这是池翠最后的机会。两个多月大的胎儿,不,应该算是胚胎——还不能算是“人”。现在拿掉它,无论如何是不能算杀人的,池翠想。

她抬起头来,看到前面的人越来越少,很快就要轮到自己了。忽然,耳边嗡嗡地响起一阵声音,那声音非常奇怪,像是婴儿的临死前的哭声,哭得那样撕心裂腑,那种感觉直接渗透进了池翠的大脑。随着婴儿的哭声,她的眼前出现了一片黑夜中的森林,一团火焰熊熊燃烧,火堆前是巨大的祭坛,一个披着白衣的少女躺在祭坛中央,一个萨满巫师坐在她身边跳着狂乱的舞蹈。然后,一把刀对着少女的腹部,深深地切了下去……

“池翠。”医生在里面的房间叫她的名字。

她慌忙地站起来,立刻就感到眼前一黑。瞬间,她什么都看不见了,只能看到一只眼睛。那只眼睛正躲藏在她的身体内部,从内向外地监视着她。池翠终于看清楚,那只身体内部的眼睛射出了愤怒的目光——他(她)不是一个小小的水泡或鱼卵,而是一个具有独立思维的生命,他(她)介于人类和魔鬼之间。

突然,她听到一个来自她体内的神秘声音,直接对着她的大脑说:“你不能——不能杀死他(她)!”

“池翠。”医生继续在叫她。

但她已经听不到了,只听到来自体内的声音,那是盛开的夹竹桃被风吹拂的声音,是遥远的夏天雷鸣的声音,是黑夜里悠扬的笛声……

不——

幻影覆盖了眼前的一切。池翠看到自己走在长长的地道里,四周一片漆黑,一个孩子的背影,像鬼魅般在前面小跑着。她想追上那个孩子,追上他(她),当她的手指将要触到孩子的后背时,那孩子突然回过头来。

——地狱的大门开启了。

十三

她还活着。

睁开眼睛以后,她只看到白色的天花板,一些影子在眼前飞舞,很久以后才渐渐地消散。她用了很长时间,才意识到自己尚留在人间,然后,又用了很长时间来回忆自己的名字。

池翠——她终于想起来了,这是她的名字。

忽然,她感到了一种无意识的恐惧,这种恐惧促使她的手活动了起来,摸到了自己的腹部,轻轻地揉摸着。手指触到了一阵暖暖的感觉,从指尖的皮肤直渗入池翠的毛细血管,立刻贯穿了她全身。

他(她)还在。

池翠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几滴泪水从她的眼角溢了出来,她真想放声大哭,不知道是高兴还是悲伤。那个胚胎,依然牢牢地占据着她的子宫。他(她)没有被“做掉”,他(她)完好无损地幸存了下来,而且,还在继续发育生长。

她转动着头颈,看到了白色的墙壁和床单,还有输液的瓶子和管子,一根针正扎在她的静脉,缓缓地输送着生理盐水。这里是医院的病房。

现在,池翠全部回想起来了。她来到了这所医院,为了要拿掉腹中的胎儿。然而,当她在排队等候检查的时候,眼前突然出现了幻觉,一下子昏了过去。等她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躺在了病床上。

池翠忽然明白,尽管子宫里的那个生命还那么小,但他(她)有着强烈的求生欲望,甚至能控制母体——这真是令人不寒而栗。而当他(她)在池翠的子宫中生根发芽的时候,他(她)的父亲却已在坟墓里躺了一年了。

他(她)是幽灵的孩子。

池翠突然想起了肖泉说过的那个故事,或许还有另外一个结局——其实,那个妻子依然活着。已经变为鬼魂的丈夫,在重阳之夜回到了家里,而妻子并不知道他已经死了,于是就在那一夜,她怀上了孩子。至于当妻子知道丈夫早已死去的真相以后,有没有把这个孩子生下来?谁也不知道。

忽然,她看到在白色的天花板上,停着一只硕大的苍蝇。

冬天里的苍蝇?

瞬间,池翠又感到了那只眼睛,隐藏在她的身体深处的那只眼睛,正在冷冷地看着她。她想,或许自己腹中怀着的不是一个胎儿,而是一只眼睛的胚胎。他(她)在她的身体内部监视着他,如影随形,无时不刻。她没有办法逃避。

要摆脱他(她)的话,也许只有一个途径——生下他(她)。

池翠闭上了眼睛。她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被绑架者,被一个早已死去了的幽灵绑架,被不可捉摸的命运绑架。

她忽然感到身上又来了力量,一股热气从腹部深处升起,是那神秘的生命给了她这种力量。池翠挣扎着从床上坐了起来,她知道自己没事。她叫来了护士,要从这里离开。

现在,池翠在想,自己会生下一个什么东西?

十四

夏夜漫漫。

这年夏天的苍蝇特别多,甚至连十几层楼上的病房里,也出现了几只绿头苍蝇。池翠无力地挥了挥手驱赶它们,她觉得自从怀孕以后,身边的苍蝇就越来越多。她记得自己上次来到这所医院时,还是在7个月以前,为的是拿掉腹中的孩子。现在,她又来到这里,是为了把孩子生下来。

池翠安静地躺在产科病房里,明天就到预产期了,他(她)——池翠仍然不知道腹中胎儿的性别,只感到一阵有节奏地胎动,他(她)有些迫不及待了。

池翠觉得胎儿真是一种不可思议的生命。刚开始,他(她)还只是一个放到显微镜下才能看到的细胞。后来,变成了一个像鱼卵一样的东西,然后变成一团虫子,再变成一条鱼,从鱼变成两栖动物,再到爬行动物,直到成为一个像小老鼠那样的哺乳动物。后来,他(她)从老鼠那么大的动物,渐渐地变出人类的轮廓和体形。现在,他(她)已经有了眼睛、鼻子、嘴巴、四肢和骨骼——至少检查结果一切正常。

据说,胎儿成长的过程就是人类从低等生物到高等生物进化的过程。但现在池翠的问题是:自己腹中的胎儿真是人类的后代吗?

7个多月来,这个问题一直纠缠着她。许多个夜晚,她都会梦见自己生下了一个鲜血淋淋的怪物——他(她)不停地扭曲着,从池翠的体内爬了出来,全身被羊水覆盖。他(她)自己伸出小手,把脐带放到他(她)的牙床里,拼命地咬着,那张小小的脸孔和鬼一样露出歪斜狰狞的表情。最后,婴儿硬生生地将脐带咬断,依然看不出他(她)的性别。然后他(她)把嘴凑到了母亲的身体上,伸出舌头舔噬着母亲的血。他(她)不需要母乳,他(她)只需要喝血……

池翠就这样被梦魇所折磨着,有时候她甚至觉得:肖泉只是一个幻影,一个幽灵,而她自己,则是肖泉使自己复活的工具而已。自己的肉体正在被别的生命控制着,腹中的那团血肉只是侵入她体内的寄生物。

忽然,池翠感到腹部微微一颤——他(她)在子宫里踢了母亲一脚。最近几个小时以来,胎动越来越强烈。那种生命的活力,让池翠感到害怕,这意味着他(她)快出来了——人还是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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