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笛声

蔡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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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鬼胎(1)(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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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6年的地铁还不像今天这样拥挤,在某些夜晚甚至还有几分静谧,特别是当女孩子轻盈的鞋跟敲打着光滑的地板,在略显空旷的地下大厅里发出奇妙回声的瞬间。

那一年的深秋,22岁的池翠总是听到这种声音,在晚上地铁高峰后的八九点钟,她总是习惯于在最里一层的书架附近徘徊,迎面只能看到一大排厚厚的哲学书,几乎从来没有人取下过这些书。但她可以听到外面那些奇怪的脚步声,有的就像是要赶着上战场,有的却胜似闲庭信步。在无聊的时候,她甚至还可以通过脚步声,分辨出外面那些跑向检票口的人中,哪些是写字楼里用来做花瓶的女人,哪些又是使用花瓶的男人。

晚上9点30分,一个陌生人走进了地铁站。

在他还没有走进地铁书店的时候,池翠就已经听到了他的声音。此刻书店里冷清得就像太平间,书架前没有一个顾客。女收银员坐在柜台里看一本琼瑶的书,刚看了十页就要睡着了。池翠还是照着老习惯,呆呆地站在书架的最里一排,听着外面的脚步声。

那是一个男人,年纪不会太大,也许——他的脚步声离店门越来越近了——也许他不会超过30岁,因为池翠知道30岁男人的脚步是什么声音。

他进来了。

池翠还是没有动,她静静地站在一个角落里,不知道为什么,她相信那个陌生的男人。那个人的脚步声在前排的书架间徘徊着,虽然人离她越来越近,但声音却越来越轻了。就好像一阵奇特的风,在远处声音很响,到了眼前却又无影无踪。

现在,池翠听不到任何声音了,他好像忽然在空气中消失了?或者,那个陌生的男人根本就不存在,纯粹只是池翠想象中的一个幻影而已。她的目光落在了书架尽头的一本《博尔赫斯小说集》上,她看过这本书里的一部叫《圆形废墟》的短篇小说,讲述了一个关于制造幻影的故事。

突然,一只男人的手拿起了那本书。

幻影?池翠怔怔地看着这个被她想象为幻影的男人出现。

他的出现没有一丝声音,他并没有消失在空气中,而是顽固地闯进了池翠的视线——他穿着一件长及膝的黑色风衣,黑色的裤子和皮鞋,竖起的衣领遮住了他的脸颊,再加上黑亮的头发,全身都被黑色包裹得严严实实。穿着这样的衣服穿梭在黑夜里,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隐形人。

池翠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他身体的侧面。他的手里拿着那本《博尔赫斯小说集》,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就放下了,也许他早就读过这本书了。他又拿起了另一本书,池翠依稀看到封面上写着“城堡”两个字。

与绝大多数的顾客相比,他看书的时候简直安静得可怕,就连翻书页也几乎不发出任何声音,乍一看还以为是一尊黑色金属铸成的街头雕像。这让池翠莫名其妙地害怕起来,她怕自己弄出点什么声音来破坏了这里的安静。于是屏着呼吸,站在一个角落里一动不动,仿佛自己也要消失在空气中一般。

一辆地铁列车从地下驶过,打破了这里的死寂。在地铁驶过的瞬间,池翠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就在同时,穿着黑色风衣的男人把头抬了起来。

他看着她。

她也看着他,看着他那双特别的眼睛——这是一双能吸引任何人的眼睛,黑色的眼球和瞳孔显得深不可测,里面似乎隐藏着某种神秘的东西,而充满了诱惑力,池翠从没有见过一个男人能有如此漂亮迷人的眼睛,或许这就是古书上所说的重瞳。

可惜的是,他的目光过于忧郁,仿佛覆盖上了一层薄雾,不然他的眼睛会更让女人着迷。

池翠觉得他的眼神具有某种穿透力,感到自己被那双眼睛完全看穿了,他的目光就像是一双无孔不入的手,细细地触摸着自己全身的皮肤,还有心底最隐秘的那一部分。忽然,池翠的眼睛也捕捉到了一个细节:他的眉头微微一扬,就好像从她的身上发现了某种东西。

池翠有些害怕,匆忙地低下了头,她不敢和这样的眼睛对视。从很小的时候起,父亲就总是告诫她,一切富于诱惑的东西里,都埋藏着可怕的陷阱。

当她又抬起头的时候,那个男人依旧这么看着她。或许,是他们的眼睛有某种共同之处吧?池翠的脑子里胡思乱想着,心跳也加快了,她暗暗地警告着自己,不应该这个样子的。可是,她的毛细血管却不听的她的思维控制,一阵绯红涌上了她平时略显苍白的脸颊。

他看上去最多只有二十七八岁的样子,但目光却异常成熟,似乎在他的眼里,池翠只不过是一个害羞的女中学生。与他迷人的眼睛相比,他的脸颊过于消瘦,脸色也苍白得吓人,尤其是在那件竖起领子的黑色风衣衬托下,只有下颌还泛着一层青色的光。他把那本《城堡》放回到书架里,然后向里走了几步,距离池翠只有几米的距离了。看起来他依旧面无表情,但已不是刚才那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

很快,他的目光从池翠的脸上移开,落到了书架上,似乎是在寻找着某本书。平时看到这样的顾客,她一般都会主动询问他们要找什么书,并帮顾客找出来。池翠知道自己应该说话了,她却感到喉咙里被塞进了某种东西似的,什么声音都发不出了。她有些着急了,用手捂着自己的喉咙,大口地喘气。

他回过头来看着她,虽然不说话,但那双眼睛却似乎在问“怎么了?”

池翠还是说不出话来,她摇了摇头,不知道自己该怎样表达。对方依然不说话,两个人愣在那里,就像两个不会哑语的哑巴在用眼神互相交流。

书店里静得让人窒息,直到店门口女收银员的声音打破了这里的静谧。

“池翠,你又跑到哪里去了,已经9点45分了,打烊了。”

池翠这才回过神来,但她还是没有说出话来,只是向他礼节性地点了点头。男人当然明白她的意思,他的嘴角微微向上翘了翘,然后也向她点了点头,那副样子看上去就像是腼腆的小学生。

他一句话都没有说,转身就走了。

池翠跟在他的身后,看着他快步地走出书店。女收银员似乎还没反应过来,依旧叫着池翠的名字。池翠并不回答,她倚在店门口,目送那个男人来到地铁检票口,把票塞进检票机里,然后消失在通往站台的地道中。

“你怎么了?”女收银员走到池翠的身边问。

池翠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这才说出话来:“我没什么。”

她低下头,忽然看到在店门口的地上有块白色的东西。她弯下腰拣了起来,原来是块白色的丝绸手帕,质地柔软而光亮,摸在手里的感觉很舒服。在手帕的左上角还绣着一支漂亮的笛子。

女收银员看到了池翠拣起来的手帕,淡淡地说:“是刚才那个男人落在地上的。”

池翠把这块绣着笛子的手帕握在手心里说:“放在我这里吧,我会还给他的。”

“你认识他?”

“不。”

“随你的便。”女收银员话音未落,就挎好包冲出了店门,回头对池翠说:“走的时候把门锁好。”

书店里只剩下池翠一个人了,她呆呆地站在门口,看着将近10点的地铁大厅,一切都显得空空荡荡的,只有几双追赶末班地铁的脚步声零零落落的响起。

她缓缓地摊开手心,静静地看着那支绣在手帕上的笛子。

第二天,池翠准时来书店上班,她打的是短工,每天下午4点到晚上9点45分,一周只休息一天。在空闲的时候,她还为一家杂志社做校对,这是通过一个做编辑的同学联系的。虽然一个人兼职两份工作,但加在一起并没有多少收入。她刚毕业才几个月,就已经换了两份工作,第一份是合资企业的公关部,她做了一个月就辞职了。第二份工作是酒店的销售部,时间更短,只干了一个星期。她觉得自己天生不适合办公室的工作,只要在办公室里一坐下,就有昏昏欲睡的感觉。其实她并不希望这样,但无法控制自己,只能到这家地铁里的小书店里打打短工,终日面对一排排不会说话的书。

这天池翠与平时不太一样,从一上班起,她就站在靠近店门口的地方,一眼就能看到地铁大厅里的人。她站在第一排书架前不停的徘徊着,这里放着的都是畅销书,还有几个路过的人进来看这些书。池翠的眼睛并没有看着他们,而是一直对着外面,而她上衣的口袋里则放着那块绣着笛子的手帕。

她在等待他的出现。

手表从4点一直走到9点半,书店里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她和收银员两个人。池翠有些累了,她又退到了最后一排的书架边上,拿起了昨天那个男人看过的那本《博尔赫斯小说集》。她翻到了《圆形废墟》那一页,胡乱地默读了其中几行,却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池翠暗暗地嘲笑自己的幼稚,她已经22岁了,但有时候却像一个7岁的小女孩那样富于幻想而任性。她想那个男人不会再来了,也许昨天只是他偶尔一次来这里坐地铁,丢了一块手帕对男人来说简直微不足道,大概他自己都不会记得手帕的存在了。

池翠微微叹了一口气,把那本《博尔赫斯小说集》放回到书架里。忽然,她看到有一只手伸进书架,拿出了一本《艾略特诗选》。她抬起头,看到了一双诱人的眼睛。

他来了。

池翠与他的眼睛的距离只有十几厘米,近得能感觉到他均匀的鼻息。她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大步,但目光还是呆呆地注视着他。

他的嘴角微微一斜,那双眼睛仿佛在对池翠说话:你怎么了?

手帕,绣着笛子的丝绸手帕,池翠的脑子里被那块手帕占据了。她大口地呼吸,胸口不停地起伏着,声音终于从喉咙里逃了出来:“手帕。”

他似乎一时没反应过来,还是用那种眼神看着她。池翠忽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在心中暗暗祈祷,但愿他不要真是一个哑巴或聋子。

他不是。

“手帕?”他反问了一句,声音轻轻的,带有些磁性。

池翠点点头,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块手帕,递到他的面前。当他看到手帕上锈着的笛子,终于明白了过来,嘴角露出了一丝极为腼腆的笑意,与他那苍白的脸色显得极不协调。

“谢谢,我自己都忘了。”他向池翠点了点头,在接过手帕之前,他盯着池翠的眼睛说,“你帮我把它洗过了?”

池翠吃了一惊,他怎么知道的?昨天晚上,她回家以后确实把手帕洗了洗。不过,她是单独用清水洗的,没有使用任何肥皂或者洗衣剂之类。而且,这块手帕在洗以前就很干净,也没什么气味,单靠鼻子是闻不出来的。况且,现在手帕还在池翠手中呢。

“你是怎么知道的?”

“是你告诉我的。”他这才接过了手帕,用手轻轻地揉着揉那柔软的丝绸,然后塞回到了他那件黑色风衣的口袋里。

池翠摇着头说:“不,我没有告诉过你。”

“是你的眼睛告诉我的。”

“眼睛?”池翠愣住了,她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皮,然后继续盯着他的眼睛。

他腼腆地说:“非常感谢你,不但把手帕还给我,还把它洗干净了。”

“没,没什么。”她倒有些紧张了。

女收银员又叫了起来:“池翠,打烊了。”

池翠忽然对那个女人极度厌恶,站在后面并不理她。他却不好意思,把那本《艾略特诗选》又放回到了书架里,轻声说:“对不起,影响你们下班了。”

“没关系。”

“谢谢你,再见。”说完,他就快步走了出去,池翠在原地怔怔地站了一会儿,等她走到店门口的时候,早就看不到他的人影了。

收银员又抢先下班,池翠一个人坐在书店里,眼前总是浮现出那双眼睛——明天他还会来吗?

第三天,他果然又来了。

还是9点半以后,他穿着黑色的风衣,悄无声息地来到地铁书店最后一排的书架前,拿起一本《卡夫卡致密伦娜情书》。他看得很投入,似乎并没有留意到书架后面的池翠。

池翠与他隔着一层书架,她能透过几本书间的缝隙看到他的眼睛。在这种特殊的视角里,那双眼睛给人的感觉是更富有魔力。池翠悄悄地问自己:他是谁?为什么每天晚上都会来书店里看书?几分钟的时间里,她的脑子里设想了无数个可能,但没有一个能让自己信服

忽然,一个40多岁的男人走进了店里,说要买一本晋代干宝的《搜神记》。池翠知道这本书,可以算是魏晋版的聊斋。她领着顾客到古典文学的书架前,却没有看到这本书。可是,她记得几天前还在店里看到过这本书,是她亲手把《搜神记》放起来的。池翠又让收银员帮她查了查最近几天卖掉的书目,没有这本书,应该还在书店里。也许是自己把它放乱了,应该在哪儿呢?她实在想不起来了。顾客也非常着急,看起来是要这本书急用的,因为附近的几家书店都关门了,所以只有到这里来。

这时,她看到了那双眼睛。他缓缓走到池翠的面前,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几秒钟,池翠突然感觉眼皮微微一麻,就像是被轻微的电流触到了。他脱口而出:“《搜神记》就在你脚下。”

“我的脚下?”池翠低头看了看,地上没有书。

“打开你脚边上的柜子。”他又提醒了一句。

池翠按照他所说的,打开了书架底下的那扇柜门。果然,在柜子里放着十几本《搜神记》。她这才想起来,几天前因为古典文学的书架上摆满,才把这些书放到底下的柜子里去的。

顾客得到了所要的书,满意地离去了。池翠还是狐疑地看着那双奇特的眼睛说:“谢谢你。不过,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说过,是你的眼睛告诉我的。”

池翠摇了摇头,她确信这不可能。这些书是她亲手放在底下的,没有人看到过,也没有打开过柜子,他就更不可能了。

“你是谁?”池翠终于直截了当地问。

他沉默了,那双眼睛盯了池翠片刻,刚要说话的时候,却听到女收银员的声音:“打烊了。”

“对不起,又影响你们下班了。”他非常礼貌地向池翠欠了欠身,“再见。”

然后,他快步走出了店门。池翠忍不住在他身后问了一句:“明天你还会来吗?”

池翠的声音非常轻,或许他根本就没有听到,他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检票口里了。

5分钟后,她把店门锁好,然后坐地铁回家。从地铁出来到她住的地方还要走10分钟的路。池翠已经习惯于走夜路了,她踩着一地枯黄的落叶向前走去。四周都是80年代建造的住宅楼,在晚上显得死气沉沉。

笛声响了起来。

拐进一条小路,一阵奇怪的声音飘进了池翠的耳中,她立刻停了下来。那声音如丝如缕,带着某种低沉的旋律,让池翠感到不寒而栗。她努力地在脑海里搜索她所听到过的各种声音,最后她终于听了出来:那是一支笛子。

她茫然地仰起头,望着前后左右十几栋居民楼,她无法判断那笛声的来源,但那笛声却仿佛长着眼睛一样直往她的耳朵里钻。她突然大口地喘息起来,感到自己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于是她拼命地向前快跑着,眼前又浮现起了7岁那年的夏天,从那堵致命的围墙前夺路而逃的那一幕。鲜艳含毒的夹竹桃抽打着她的脸颊,天上雷声震震,父亲的警告在耳边回响:在某个夜晚,当你听到神秘的笛声响起的时候,你就会被游荡在黑夜里的鬼孩子带往地狱,永远都不会回到人间。

但现在追逐她的是笛声。

晚风从池翠的头发上掠过,她像只受惊的小鹿般飞奔着。当她跑回到家里的时候,那笛声早就无影无踪了。她把家里所有的门窗都关紧了,然后蜷缩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静静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没有声音,死一般寂静。

她忘不了,忘不了7岁那年的夏天,那片夹竹桃林,那堵神秘的围墙,还有父亲说过无数遍的话。她对自己说过一千遍:不要相信父亲的警告,那是用来吓唬小孩子的鬼话。可在她的心底,却始终无法拒绝那些话,随着她的长大,对那可怕传说的恐惧就越来越强烈。直到她确信,夜半笛声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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