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女人戴上王冠,就像把马鞍套到一头难以驯服的牛身上一样有悖常理。”——约翰·诺克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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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丝黛拉走进锦缎覆盖的殿堂。
她垂下头颈,任由神使为她戴上镶嵌宝石的黄金冠冕,手持权杖与宝珠,转身望向身后的贵族与大臣们。
她刚满十六岁,生着柔美的黑发,白如凝脂的皮肤,天真无邪的大眼睛,湿光闪闪的眼睫毛,玫瑰一样天然红润的嘴唇。
她身材娇小,手脚都像孩子似的纤细小巧。
她也的确还是一个孩子。
没人嫉妒她小小年纪就坐在了王座上,大家都在心中怜悯她。
女人掌权,有违自然规律。
她头顶的王冠迟早被男人摘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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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丝黛拉是一个身世凄苦的小姑娘。
去年,她的父亲——约翰二世因病去世了,至今都没能查出病因。医生们蜂拥而入,拿着特制放大镜,对着国王的尸身研究了半天,也没研究出所以然来。
神圣光明帝国崇尚一切与“光”有关的元素,国王下葬的时候,选择了火化。
据说,焚尸当天,尸体突然浑身冒汗,嘴唇止不住地哆嗦,手脚像活人似的蜷缩了起来。有人甚至听见了凄厉的惨叫声,地狱里厉鬼的哀嚎也不过如此。
然而,如此恐怖离奇的事件,却没有在皇宫里掀起任何波澜。久而久之,被当成鬼怪传说不了了之。
没过几天,她的兄长——布兰维利耶亲王,王位的第一继承人——也去世了。
去世的当天,他正在臣子前虔诚地念诵悼词,忽然疯了一般冲向灵柩,双眼通红,牲畜似的四脚着地,龇牙咧嘴地啃咬自己父亲的棺材,随后倒地而亡;症状与传说中巴比伦国王发疯时一模一样。①
艾丝黛拉吓得面色苍白,眼泪直流,差点跟哥哥一起进了灵柩,但先王除了布兰维利耶亲王这个长子,就只剩下不到三岁的小王子。她只能噙着悲痛的热泪,接管了父兄的葬礼。
厄运却没有远离这个可怜的小姑娘。
一个星期后,她年幼的弟弟失踪了。艾丝黛拉听见这个噩耗时,差点晕倒在地。她提着厚重的裙摆,在迷宫似的王宫里找了整整一夜,最后听侍女说,小王子可能被发疯的乳母抱走了。至于乳母为什么会疯,乃是一个谜。
两天后,有人在码头看到一个身材臃肿的女人搂着金黄色的襁褓,登上了前往东方的船只。艾丝黛拉心急如焚,立刻命人去追他们,却无论如何也追不到那艘在迷雾中若隐若现的渡船。
就在这时,人们忽然发现,国王留下的嫡亲血脉里,竟只剩艾丝黛拉一个人了。
按照法律,她要么将王国拱手送给自己的丈夫,要么自己成为国王。
历史用鲜血讲述了一个道理:王位继承人必须尽快定夺下来,不然国家将动荡不安。
艾丝黛拉却坚决不愿成为国王。
她认为女人生来有罪,旧教的教义写得清清楚楚,如果不是女人受了蛇的诱惑,吞下了禁果,导致人类堕落;人类也许就不会被赶出伊甸园。女人若要偿还原罪,就必须侍奉男人,为男人养育后代,怎么能肖想男人的权力呢?
大臣们也认为她说得有理。谁知,在艾丝黛拉的带领下,本来元气大伤的帝国却遽然燃起了一丝焰光。
首先是席卷大半个王国的麻风病被遏制住了,没人知道艾丝黛拉对神官说了什么,似乎只是抚慰了几句,神官却坚称麻风病能被遏制,都是艾丝黛拉的功劳。
然后,是她批阅公文时,周围人亲眼看见一支蜡烛掉到了她的身上,裙摆却没有燃烧起来,反而缓缓浮现出一头威严的金色双头鹰——那是传说中拜占庭女王的纹样。
最后,是她第一次为重病之人吟诵《颂光经》,就借到了神力治愈了那名患者。
种种奇迹表明,艾丝黛拉是被神承认的女国王。
然而,民间却不断涌现诋毁女王的言论。
有人说,女王只是看起来像天真的小女孩,实际上是一个凶残狠毒的魔鬼,冷酷无情地毒杀了自己的父兄,怎么能把王国交到这样一个毒妇手上呢?
有人说,女人生来孱弱,女王更是他们见过的最孱弱的女人,如此孱弱的女人成为整个王国的领袖,比国家落入异教徒的手中还可怕。
随着诋毁女王的言论越来越多,人们口中女王的形象也越来越荒诞。
两个月后,甚至有人赌咒发誓,说在王宫当差的家人亲眼看见女王用蝰蛇编织头冠,用黑色的毒汁浸泡手套,用曼陀罗和蝾螈的毒血描绘嘴唇,凡是与她亲近的男人,都变成了她后花园的一堆尸骨。
艾丝黛拉听说以后,无措极了,连忙传召神学院的教授,对着他哭诉了一番。
听说,她一见到教授就泪盈于睫,哭得停不下来,把白蕾丝长手套都打湿了。
凡是见过这一幕的人,都不会再相信外界的流言蜚语——女王是如此脆弱,惹人怜爱,手脚加起来都没有男人的胳膊粗,怎么可能心狠手辣地毒害了自己的父兄呢?
要知道,她的父亲和哥哥都身强体壮,尤其是她的父亲,曾是帝国最骁勇善战的勇士,在战马上用过敌国将领的头骨饮酒。她一个弱女子,怎么可能同时放倒两头猛兽?
教授单手抚胸,向女王承诺,一定会以光明神/的/名义,消除那些恶毒的流言。
得到承诺以后,艾丝黛拉一步三回头,大眼睛里盈满了恐惧和依依不舍的泪光,走向自己的寝殿。
女人果然不适合掌权。要是艾丝黛拉早些意识到这点,找一个丈夫,再生一个儿子,跟自己的丈夫共同统治光明帝国,或许就不会被这样羞辱和诋毁。
她头顶的王冠根本不是荣耀,而是随时会落下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真是一个可怜的女人——不,她甚至不是女人,还是个小女孩。
教授摇摇头,叹了一口气,离开了皇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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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丝黛拉走进寝殿。
她眼中的泪光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神色冷漠如锋利的垂冰。
她张开双臂,让侍女为她脱下斗篷、手套和沉重的罩裙和裙撑,换上轻便的睡裙。
脱掉外衣后,她的身上还有一件轻薄的锁子甲。那是由数千个禁魔石打造的小锁环联结而成的软甲,即使把手贴在上面,也不会感受到禁魔石的质感,只会觉得是一件较为坚硬的内衣。
这是艾丝黛拉的习惯,她无论去哪儿,哪怕在母亲的身边睡着,都会穿上这件柔软的锁子甲。
这件锁子甲也的确救了她一命。
那是一个酷寒的冬日,她和她的哥哥布兰维利耶亲王前去剧院看戏。
她尽管有高超的演技,却无法鉴赏歌剧演员的演技。她不能理解那些人的志向——明明有一身本领,却不去争取更高的地位,而是在舞台上演一些滑稽可笑的角色,以让观众哈哈大笑为人生目标。
她不理解。
自从她有意识开始,就十分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她要王位,要历史上君王都曾拥有的荣耀,还要载入史册的不朽。
在她哥哥还不懂得志向的意义时,她就意志坚定地看向了王座,预感自己有一天会坐在上面;在她哥哥因毒杀事件四起而手足无措时,她就已经能从一篮水果中,嗅出被下毒的苹果。
她愚蠢的哥哥不知道身边的侍女是敌国细作,要将戒指里的巫毒播撒到土地里,让国家颗粒无收。她察觉到以后,立刻将侍女带到了酷刑室,在侍女的嘴上放了个漏斗,不停地灌入大量冷水,使她窒息,继而救活,如此反复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