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里没有点灯,一片昏黑,像是要故意把她绊倒似的。
艾丝黛拉面不改色,按照记忆,摸黑找到了厨房。
墙上点着一盏小而昏暗的灯,铜炉还烧着,炉子里的煤闪着微弱的红光。
艾丝黛拉打开水龙头,流出来的果然是热水。
这司铎绝不是普通的司铎,普通的司铎根本用不起铜炉烧热水,光是煤就是一大笔开销;就连一些富裕的人家,也不会让水箱里一直有热水,最多在炉灶上多放几个煮沸的水壶,有需要时再提走。
不得不说,艾丝黛拉尽管冷静又聪明,却仍然受到了见识的局限——逃亡的日子里,她虽然见到了不少贫民,却没有和他们真正地生活过;能接济她和玛戈的,都是有不少闲钱的家庭。
她压根儿没见过真正普通的司铎——白袍肮脏,饿得面色发黄,骨瘦如柴,靠给同样面黄肌瘦的百姓证婚和做祷告为生。
她随意地用热水冲洗了一下汤碗,放进了壁橱里。
她并不着急回屋,取下壁灯的烛盏,从容不迫地扫视了厨房一圈——整个厨房大得超出她的想象,除了烧红的铜炉,炉灶上还有两壶热水备用;壁橱里全是名贵的东方瓷器;水池里晾着洗好的洋蓟和芦笋,菜板上有一根切了一半的腌火腿。
艾丝黛拉拿着烛盏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调料瓶的位置。她踮起脚尖,拿到第一个调料瓶,打开盖子,用鼻子嗅了一下,盐;第二个,白糖;第三个,胡椒粉。
第四个,果不其然,剧毒的斑蝥粉。
她合上盖子,刚要放回去,走廊那边忽然响起了脚步声。
千钧一发之际,她只来得及把瓶子塞进衬裙的衣兜(放调料瓶的位置在壁橱的最上方),不紧不慢地把烛盏放回了墙壁的凹槽里。
来者果然是司铎。
才半小时不见,他的面容就发生了极大的变化:眼白涨满了可怖的血丝,眼皮不停地搐动着,鼻孔、皱纹也在翕动,如同发疯了的蜡黄色的老猴子。
他似乎特别愤怒不安,脸绷得紧紧的,眼里冒着火苗,嘴里念叨着:“祂不理我了,祂不理我了……”看见厨房里的艾丝黛拉后,他无处发泄的怒火一下子喷涌了出来,“还站在那儿干什么?还不快滚出来!”
艾丝黛拉不动声色地握紧了兜里的斑蝥粉。
她歪了歪头,露出一个小猫似的迷惑表情:“我刚洗完碗,谁惹您动气了?”
她尽管姿容美艳,装起小女孩来,却仍然有一股令人放松的天真稚气;那是她孜孜不倦练习好几年的成果。
司铎神色阴狠地打量着她。
自从他把教区神殿里的袖珍神像带回家后,就已经很久没被年轻女孩诱惑了。
艾丝黛拉是这个月的第一个。她太美了,美得像一块剔透的红宝石,焕发着天然的、华美的光彩,却也透着一种不正派、不洁净、不谐和的艳色。
艾丝黛拉进入车厢后,他立刻让她摸了摸神像,也是为了了解祂的态度。祂什么都没有表示,说明他每月近一次女色是被允许的。
谁知到了晚上,他再次触碰神像时,祂却不再给予任何反应。祂不理他了,祂不理他了!
他虽然不靠司铎的手段谋生,但十分享受司铎的身份带来的光辉。他喜欢人们用敬仰、崇拜、畏惧的目光望着他,尊称他为“神甫”;金钱只能给他带去便利,信仰却能赋予他前所未有的强大权力。
当他是司铎时,他就是这个小镇的神使,光明神的化身。人们争先恐后地找他诉说内心的苦楚,倾诉连枕边人都不知道的隐秘,虔敬地聆听他的开解。他挥一挥手,对他们而言都是莫大的宽慰。在这个封闭的小镇,他俨然就是一尊威严的神。
拿到袖珍神像后,他担惊受怕了好些天,生怕被教区的神使发现盗窃的行为;教区的神殿却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就像没有这尊袖珍神像一样。
几天后,他让一位前来忏悔的贵妇人摸了摸袖珍神像。
那位贵妇人闭着眼睛,摸着神像的手抽搐着、颤抖着;她一会儿满面畏惧,一会儿满面崇敬,过了片刻,干脆直接晕厥过去了。
醒来后,她立刻哭着朝他跪下了,称他是神的使者,神的化身:“教区的神使跟您比,压根儿不算什么!”
“请您不要将这件事外传。”他面容严肃地说道,“信仰切忌四处炫耀。”
贵妇人保证不外传。虔诚的她也的确没有外传,是司铎自己泄露了这个消息。
随着他的名声越来越响亮,当地教士的地位也水涨船高,从面黄肌瘦变得脸色红润;外地的教士听闻此事,也纷纷赶了过来,争着抢着要当他的学生。他不管说什么,都会被学生当成箴言记录下来,供人传阅。他的身影比从前高大了不止一倍。
同时,他也明白自己的威信和地位,都是袖珍神像给予的。所以,他像清教徒一样清心寡欲,跟之前的情妇们断绝了关系。他下定决心要当一个真正的教士,谁知这时,艾丝黛拉出现了。要不怎么说,女人都是邪恶的生灵呢。她一碰那神像,神就不理他了!
他急得浑身发颤,胸口发胀,眼睛里涨满了不甘和恼恨,然而错误已经铸成,已经无法挽回了!
他想不通的是,他从前也不是好人,甚至比现在坏十倍,坏百倍——他和他的妻子都又坏又贪婪,他诱骗天真的少女回家,他的妻子把少女毒倒(毒倒之前,他会美美地享用一番少女的美貌),把她们的血、油脂和白蜡混合在一起,炼成能祛皱的胭脂膏,卖给那些年老色衰的贵妇人们。
除此之外,他们还贩卖堕胎药,以及用少女莹白的脂肪熬制而成的滋补药丸,只消一粒,就能恢复过去的容光。
他们行恶了十多年,早已十恶不赦,怎么可能因为收留艾丝黛拉,而失去神明的眷顾呢?
对了……袖珍神像是突然出现在他的皮箱子里的。
神像为什么会选中他呢?难道是因为他的虔诚?他自己都不信。
很明显,神像选中他,就是因为他的恶。
他因为神像放弃了行恶,怪不得祂不理他了!
想通了这一点,他整个人都放松下来,用温和的口吻对艾丝黛拉道了歉,请她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艾丝黛拉把他的神色变幻尽收眼底。
这人显然不是好人,身上那股邪恶劲儿都快透出来了。这里也显然不是安全之地。按理说,她应该立即离开;可她还惦记着司铎的推荐信。她也懒得再骗一个司铎,谁知道下一个司铎是好还是坏呢。
两人各怀心思,走在了一起。
艾丝黛拉说:“司铎先生,我能拜托您一件事吗?”
“当然可以,孩子。”
“我母亲是个虔诚的信徒,”她仰起脸,纤弱无助地说,“她最大的心愿就是,我能当一个坚贞的神女。可是,您知道,神女七岁左右就会进入神殿,把一辈子都奉献给光明神……我的年纪早就过了,必须要您的推荐信才能去神殿。您能满足我这个小小的愿望吗?这既是我母亲的心愿,也是我这辈子唯一的愿望!”
说着,她流下了惹人怜惜的泪水。那颗泪水流进了她薄薄的红嘴唇里。神殿认为,纯洁的女孩应该有一张苍白而丰盈的嘴唇,她的唇形却薄而锋利,泛着天然的、邪恶的红色。但正是这血一样的鲜红诱惑了他,才使他带她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