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萱与谢湛能顺利定下亲事,还得归功于嘉阳长公主。
彼时谢湛在荆州郡扶家“养伤”时,伤愈后迟迟不离去的居心何在,她是过来人,自然十分清楚。既是双方你情我愿的事,她自然愿意在其间牵线搭桥。
谢六郎有世家嫡亲郎君、准家主身份压着,要走常规的提亲路径,便是不用深想,她也知其困难程度。如若谢六郎面上不顾世家那“只在世家内部联姻”的不成文规定,顶着被人嘲讽、被人鄙薄的压力与扶萱成婚,婚后扶萱承担的异样目光会更多,小夫妻二人肩上的压力只会愈大。
此外,谢六郎今年外出游学,这样的事建康城内的人多少有所听闻。当下扶家甫一进建康城,若谢家就上门提亲,难免会遭人诟病二人先前私相授受。如果对方是普通人家,她扶家不会在意这些,但谢家不同,那样规矩无双的世家,扶萱进去后身份还是准主母,她自然要全力护着小侄女的颜面,让她不受任何人指摘地嫁给谢六郎。
况且她年少时已经历过谢渊那临时反悔的一遭,很明白得趁当前谢湛未与旁人结亲时将二人的事定下来,以免夜长梦多,拆散一对鸳鸯的道理。
故而,随夫家风风光光地回了建康城,嘉阳长公主头回入宫见他皇兄穆安帝时,便提及了谢扶两家的婚事。
穆安帝虽觉此事有些突然,但听闻嘉阳那“士庶联姻,共同发展”的道理,想及谢渊几月前暗示他会支持他选任太尉之人、而后果真未反对一举,猜测到几分谢扶那二个小辈之间许是先就有了瓜葛,谢渊许是还存着对嘉阳有愧的心理,虽未明说却付诸了行动,于是次日他便召了谢渊谈赐婚一事。
不出所料,谢渊未作反对,平静地应了圣旨。
如此,十月十八,谢湛生辰这一日,一纸赐婚旨意便被穆安帝的贴身内侍魏公公带着,迈进了乌衣巷的谢家大门。
宣旨时,谢湛神色淡然,对赐婚一事未有多大反应,谢渊更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谢家的旁人却惊地、吓地大惊失色,其中尤以毫无准备的谢夫人为甚。
待那魏公公兴高采烈地一脚出了“闻熙堂”的院门,谢夫人就冲去了谢湛跟前,半可惜半疑惑地道:“六郎,你可想好了,当真要娶那么个低门楣的女郎?往后这硕大的家业,那般出身与眼界,怎可打理得精细?”
自从回了建康城,谢湛就在头疼这门亲事如何操作,他母亲出生百年世家,对门当户对之事异常重视,几次他暗中探的口风都表明她母亲不会同意。他也不是没想过照搬他四哥谢琛那招,学母舅刘耽用绝食相逼才娶了王家庶女,但他谢长珩要颜面,往后管这谢氏家族还需要威信,此行不适合,只得放弃。倒没想到,圣人直接帮了他一把。
谢湛开合了下手中折扇,淡声借口道:“圣上赐婚,谢家不好推诿。”
被这么一提醒,谢夫人转脸又去找谢渊,“你为何答应圣人赐婚?”
谢渊也如谢湛那样,揣着明白装糊涂,糊弄谢夫人道:“朝政需要,一求一取,扶家愿意嫁女进世家,圣人也许诺了我一个职位。”
朝政之事谢夫人自然不好干预,她只能从后宅上找茬,怒声道:“那你也不能拿六郎的婚事作儿戏!他可是要承继谢家的,要做主君的人,娶进来的人那是准主母,怎么能如此随意定下?”
谢渊捋了下胡子,心道你儿子难道是随意接婚事的人不成,面上还是佯作为难地低声喃喃:“我们家也没别的适龄郎了啊。”
谢夫人一噎,还待再说些话,被谢渊接着说了句话安抚住。
谢渊瞥一眼谢湛,认真道:“那位女郎嫁过来后,届时如若不能管理好家业,六郎再另谋他法也不迟。”
不愧是相处几十年的夫妻,谢渊轻飘飘一句话便使谢夫人松了一口气。
也是,如若届时那人无能,再打发出谢家就是——如此想着,谢夫人神色舒缓后,转头要朝谢湛重申下娶身份高贵的女郎的重要性,却被谢湛拱手截住了话。
谢湛道:“父亲母亲若无旁的吩咐,儿便先行告退了,生辰宴时辰将近。”
谢夫人顿了下,想起他今日生辰在府外设宴的事,摆摆手,放人道:“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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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远山上有夕阳斜挂山峰,绚丽晚霞在空,夕照湖中船影腾腾,夜雾淡淡地从湖水中升腾时,谢六郎携好友及宴请之人,行来湖东的泊口处。
今日的生辰宴设在夕照湖一等游船“水月楼”上,然酉时正已到,浩浩荡荡一群人至泊口时,竟未见原先该停泊在此处等待的那艘船。
谢湛面露不悦,以剐人般的眼神扫向安排此事的石清。石清却是一改对他恭敬不已的常态,不动如山地抱着自己的剑,目视前方,看都不看他。
谢六郎清高至极,一代名士生辰宴散出请帖,得邀请者简直欣喜若狂,世家郎君女郎们无不应邀参加。但现下乌泱泱一众人聚集,在谢湛身后观望湖中,却不见半分宴船身影,不免就开始窃窃私语,这极不像谢六郎素有的挑剔严谨作风啊。
谢湛面上不动声色地保持风度,可心中已起愤怒,他本该得力行事的随侍,此刻死猪不怕开水烫地对他探究的眼神置若罔闻,他怒极反笑地提唇,看石清,寒声威胁:“你给我等着——”
“公子。”石清破天荒打断了他的话,“您看。”
谢湛这才看向湖中间,一艘背光楼船在夕阳中,自西朝东缓缓游来。
这无甚稀奇,带给谢湛的感触无非是一艘迟来的船。然就在他准备收回视线再去“剐”石清时,余光瞥见船顶一方平台上,似有一袭衣裙飘飞的女郎。
似有所感,谢湛心中急跳了跳,凌厉的眼神定过去——
逆着夕阳,那女郎通身渡着一圈橙光,像背着霞光的仙娥,静静站在那里,游船渐渐驶近,可见她身着一袭绸缎裙裾,腰若约束,裙裾飘飞,再近,待人们去探寻此女面容时,却见她面帘遮盖半张脸,容色看不清。
“想来是请来的助兴舞女罢。”
“应是了,有舞作乐倒是不失乐趣。”
贵族之间以作乐曲为雅,大家爱乐、爱歌,也爱观看跳舞。但跳舞者仍以舞女、花娘为主,其中不乏卓越者,也会受郎君们一掷千金去追捧。而贵族女郎们大多秉持娴雅、端庄的姿态,即使私下喜爱舞,也不会当众以此作乐。
谢湛微眯了眯眸,盯着被众人议论着的“舞女”,目光由上而下地梭巡她的身形。逆着的光太强,女郎面帘挡了大半张脸,俯着眼,额前一个夸张的华胜挡了眉,几乎看不到她面容上的任何特征。
掩饰地极好。
谢湛鼻腔轻嗤了声,若非要起势,她侧身抬起手臂,作了个他看惯了的仰起脖颈的动作,怕是连他都要认不出来是她。
“舞女”抬起长袖起了势,岸上郎君和女郎们逐步兴奋,在他们兴致盎然的注视下,身后不知何时已来了一队乐者,他们静静地坐定,鼓声“咚”一声,乐曲声便随之响起。
初时乐声清越高雅,音质柔和,那船上女郎便玉臂轻展,踩着节拍婆娑起舞。只见她双手相叠,腰肢轻摆,衣袂飘飘,清风带动腰间长带、双臂长袖飘飞,是雍容不迫之态。如一柔红风,如飘渺薄雾,如浮动云絮。
随着乐声渐大,继而鼓声密集,她身后再行来一队舞女,众人疾转、惊跃,双手相合,“啪啪”声击掌,跳得大胆而奔放,热烈而活跃。
一舞最终以欢快活泼无比的气氛结尾时,船恰停在泊口,人们被方才的舞和曲调动起来了情绪,不住鼓掌喝彩。
舞女们随之若天女散花,从手中洒出秋海棠花瓣,花落纷纷,随秋风拂到岸边,落在白衣肃肃的郎君脚边,也落在他身后人们跟前。
气氛被推至高潮,沉醉于舞姿的看客们一边忍不住伸手接花,一边赞扬——
“翩如兰苕翠,婉如游龙举。”
“若仙又若灵,媚美而不俗。”
听着身后众人的赞许,谢湛眼中忍不住噙了笑意,朝那位戴着面帘的女郎挑了下眉,提唇笑起。
鲜少露出笑容的俊朗郎君这一笑,堪堪是春风拂柳,搅动春心,船上正对着他方向正撒花的舞女们手中动作不禁凝住,面红耳赤地呆望住。
而那位领舞女郎转身,在嘈杂纷纷声中悄然退出了人们的视线。
游船彻底靠岸,船上奴仆规矩行出,搭上船与岸之间的艞板,而后站于一旁,纷纷躬身恭敬地迎接来宾。
宾客们纷至沓来,络绎进至舱中宴厅,这场生辰宴才算正式开始。
丝竹管弦声轻扬,众人不待入席便开始围着谢湛,众星拱月般,纷纷赠礼道贺,谢湛侧脸看安排人接过各家贺礼的石清,神色微喜,眼露满意。
这宴席晚了整整两刻钟才开始,但众人都看出来了,谢六郎未因此受半分影响,心情愉悦,和颜悦色。
往前见惯谢六郎清冷神色的女郎们不觉蠢蠢欲动,见一众郎君中,他点头致意后,招呼众人,随即行至自己的席位,撩袍而坐,动作行云流水,气质极清极雅,那双矜贵眉眼染上些笑意扫来一眼,这番姿态,何等迷人。
扶萱换了一身衣裳,重新梳妆后出现,意外地并未在厅中见到她那该是宴会主角的未婚夫半分身影。
她左右看看,郎君们三三两两吃酒闲聊,众女郎们却背着厅门方向站着,挨挨挤挤地围成了一圈,她顿时明白,恐怕那圈中央的人才是她想见的人。
新来的女郎面容明媚照人,逶迤徐行,郎君们的目光开始热情大胆地跟随她。有参加过昨日宫宴的郎君起身,欲上前招呼,却见女郎嫣然一笑,径直朝女郎聚集处那处走去。
“借过,借过。”扶萱边说话,边伸手去拍挡道的女郎的肩膀。
被拍者诧异地转头,便见一位容颜艳丽无比、面颊微红的女郎,笑着往人群中央挤。
扶萱看似娇弱,但因自小体质不良而被迫学舞练舞,比起不爱活动的贵族女郎,力气当真算不得小,她不着痕迹地推着挡道的人,在她们怔忪之时,已经极快地、灵活地路过她们,往圈子里挤进去了几步。
认识她的、不认识她的女郎们皆诧异看她,尚未回神之时,扶萱已成功挤到了谢湛席位正前方,笑盈盈地朗声道:“六郎,抱歉我迟到了。”
众女郎微滞,神色开始怪异。
谢六郎那显赫身份在此,性子又清冷倨傲,竟敢有除他长姐谢心姚外的女郎如此亲昵热情称呼他,连“谢”字都不用,直接唤他“六郎”?
有嘴快的女郎便看似朝身边人说话,实则声音不收敛地道:“这位女郎是谁?怎就如此随便地称呼谢六郎?”
另有女郎接话道:“是刚入建康城的那个扶家女郎。”
再有女郎刻意拉长音调阴阳怪气地:“哦,是她啊。”
这意思好似在说:又不是世家人,行为举止糙一些,也是情有可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