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动作是那样的细小轻微,却仍然惊扰了他。他微微一顿,松开了我。
我适时地收回手,问他:“好些了吗?”
他睁眼,点点头,看起来确实好多了。
我又问:“要不要吃点东西。”因为我俩都没来得及吃午饭,甚至晚饭也只能在车上解决,所以之前,他去买了很多吃的。
他说:“不用了。”
我侧着脑袋看他,轻声问:“生什么病,能告诉我吗?”
他转头回望我,然后淡淡开口说:“我有时候会突然耳鸣,就什么也听不到了,然后头晕。”
我诧异:“为什么?”
“是一种耳内的疾病,叫美尼尔病。”
“什么时候开始的,去年?”我说,“年前?”
“我几岁的时候就有这个病。记得我跟你说,我小时候在图书馆旁边那个荷塘里玩,后来掉进去,那是我第一次犯病发生的事。”
我盯着他的眼睛。
他笑了,宽慰似的对我说:“至今为止,我觉得挺好,小小的毛病,也没什么可担心的,唯一遗憾的就是,现在很多爱好都被医生禁止了。”
“什么爱好?”
“潜水和开车。后来医生好不容易才同意我在市区里开慢车。”
“我从来没有潜过水,游泳也不会,就是他们说的旱鸭子。”
“潜水和游泳没什么关联,下次有机会教你。”
“你不是说医生不准你潜水吗?”
“我们偷偷的,他们也不知道。”
过了会儿,我不禁问:“肯定能治好的,是吧?”
“我是属于那种晕眩不严重,但是偏向听力障碍的。”
“那你会……”我不知道怎么说,在脑子里斟酌用词,可惜想了半天仍然徒劳。
慕承和却明白了我似的,说道:“不要担心,不是什么大毛病,很容易医好,我见过最严重的病友,到了老年也不过是失聪。”他看向别处,释然地说,“不过,无论是现在还是等老了之后,听力对我而言也不是太重要,我不是音乐家或者演员、歌手,就算什么都听不见,也可以继续做那些想要完成的事情,所以这并非什么致命的打击。”
言罢,他将目光收回来,落在我的脸上,然后冲我淡然一笑。
我心中就此冒起一种不可名状的感觉,特别是在看到慕承和的这个笑脸之后。他并非强颜欢笑,也不是故作坚韧,而是真真正正的一种释怀。笑意从他常年含笑的嘴角漾开,然后渲染整个眉目,淡淡地,轻盈地,含蓄地在他脸上绽放,却让人莫名心痛。
仿佛,心脏就在这一刻缩成了一团。
生平第二次,有了一种想紧紧拥抱他的冲动。
突然间,我的手机倏地响了。
“桐桐,到哪儿了?”老妈在电话里问。
“刚才堵车了,估计马上下高速了。”
“我们临时去开个紧急会,你……”
“没事,你去吧。”
“小李来接你,不过要迟一点,你一定小心点,去候车厅有保安的地方等着。”
“没关系,我不害怕,有人陪我一起来的。”
“谁?”
“我的朋友。”我说。
我的答案让妈妈在电话里的声音顿了下,才说:“那也好。”
没想到小李的车比我们还先到。他眼尖,一下子在人群中找到了我。
“你朋友啊?”小李看到我旁边的慕承和说。
慕承和主动和他握手:“我叫慕承和。”
“我是李邴,他们都叫我小李。”
“薛桐送到你手上,我的任务完成了,还能赶上最后一趟车。”
“怎么?这么晚了还要走?”小李说着看了我一眼。
我不知道他竟然是真的要走,也急了:“你两顿饭都没吃,明天再回去好了。”刚才和老妈提到他的时候,我就下定决心,一定不能让他一个人坐夜车回A城。
不知道小李是一下子就明白我的意思,还是误会了我和慕承和的关系,总之完全站在我这边说:“童监要是知道我就这么让你走了,回去肯定不放过我。慕哥,好歹今晚过了再回去。”说完就拉着慕承和上车。
好在,慕承和不是个固执的人,只好一起上车,和我一起坐到后排。
“我们……先去看陈妍吧。”我说。
“好。”小李说。
“究竟是怎么回事?”我问。
小李一改往日的性情,异常艰难地说:“陈妍她……昨天晚上她一晚上没回家,以前从没有发生过这种情况,手机也不通,后来大家都四处找她,第二天早上也没个结果。后来,有人在政委他一楼的拐角发现了她的发卡,然后……”他顿了下,“中午就在小区停车场背后,围墙边的水沟里……看到她的尸体,还被人给……”
他没再继续说下去。
到了那里,看到很多记者和穿着制服的警察。
有人说:“应该是尾随死者回家,在楼道里用迷药将其迷倒。停车场是犯案现场。”
“是先强奸,然后再用刀捅。脖子动脉那一刀是致命伤。”
“凶手又将尸体拖行了几十米,扔到水沟里,用树叶遮盖。”
我焦急地拨开人群,跟在小李的后面到了验尸房。小李先进去,然后回头看我。我站在门口,看着床上躺着的那个人。
身体盖着白布。
右脚的脚趾头露出来,大拇指的指甲上涂着蓝色的指甲油。那个指甲油我也用过,过年的时候我们一起买的,当时我选的胭脂粉,她选的宝石蓝。
我缓缓地走进她,然后站在那里揭开了一个角,看到她的脸。
她的脸泛着青紫色,并没有像外头的人说的那么不堪,面容很安详,侧脸颊有一个擦伤的伤口。
我原先听着他们的话,无论是妈妈说的,还是小李说的,甚至是外面警察说的什么,我都觉得不是太伤心,因为我从心底还没相信会是真的,直到看到这白布下的脸。
这一刻,我蓦地觉得胃开始痉挛,有一股热流汹涌而上,一下子到了喉咙里,我捂住嘴,飞奔到外面,扶着墙就开始吐。
可是胃里根本没有东西,除了一滩胃液,什么也没吐出来。
我从小就不是个胆小的人,爸爸的尸体也是我去停尸间辨认的,时隔五年之后,我的脑子居然将两个身影重叠在了一起。
开始是爸爸,后来是陈妍。
爸爸说:“桐桐,你是爸爸的宝贝儿。”
陈妍说:“一个人多好,无忧无虑的,而且我还有其他理想。”
然后,我开始抽泣。
哭着哭着,我又吐,直到有人拉起我,把我架了出去,再拨开人群,将我带到最外面。
那个人捧着我的脸,一次又一次地用手替我抹去眼泪说:“薛桐,不哭了不哭了,不哭。”他的手指打湿了,换手背,手背打湿了又换手掌。我从未见过他如此笨拙过。
他可以一口气回答出对我而言是天文数字的四则运算。
他可以站在台上对着下面的国内外专家,不卑不亢地回答一切刁钻的问题。
他可以很轻描淡写地叙述自己的生理缺陷。